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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二章 大亂前夕(十一)

作者:最后一個名  分類: 歷史 | 上古先秦 | 最后一個名 | 戰國野心家 | 更多標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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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國野心家 第三百零二章 大亂前夕(十一)

這些林林總總的東西,西門彘有些知道、有些不知道、有些和他有關、有些和他無關、有些朦朧地有所了解、有些只是渾淪吞棗的體會。隨夢小說w.suimeng

他很難想象一個“長工”貿易的背后,牽扯到這么多的東西。

但他很容易想象到,一旦那些百家學派的人來到泗上,將會迸發出多少沖突。

這個劇院……到時候會作為百家爭論的會場。

其實,何止百家之間的沖突,單單是泗上就有不少的派系。

正如剛才對于那些“長工”貿易的暴發戶,西門彘帶著“貴族出身”的優越而有些不屑;對于劇院演出的踮屣,市井之民大加稱贊喜聞樂見,貴族出身的西門彘卻更喜歡聽聽五音十二律的協奏交響樂。

因而,他今日來并不是為了觀看邯鄲姬的踮屣之舞,今日也沒有編鐘交響樂的演出,他是來看晚上那兩場戲劇的。

一場是新編的《氓》,新編的內容就是故事的最后,那女子果斷離開,靠著一雙織布的巧手,逐漸積累,購買織機雇傭女工,逐漸發家。而那男子因為種種緣故,最后一無所有,又帶著孩子去找那女子,故事最后女子要來了孩子,但卻把那男子趕走。

另一場,則是索盧參西行歸來后,翻譯的在希臘時候結交的名為“阿里斯托芬”所撰寫的一幕名為《婦女代表》或者叫《公民大會婦女》的喜劇。

兩幕戲都是女人戲,今晚上來觀看的人也多是以學生和年輕人居多,這都是宣傳手段。

西門彘主要是來看第二幕《公民大會婦女》的,他既然想要效仿當年索盧參重走西域、讓自己的人生有些價值和意義,便想著先來看看這一幕演出,看看索盧參縮寫的西行記中那些古怪的邦國和古怪的政治制度。

據說第二幕演出的人,是當年跟隨索盧參回來的西方人,也算是個不大不小的噱頭,泗上有百十個希臘的、埃及的、波斯的人,而且還有不少入了墨家成為墨者,有些則還在教授那些西域語言。翻譯的事這些人干不了,因為翻譯首先得母語文化相當優秀,這些重擔只能壓在索盧參等西行歸來的士和落魄小貴族出身的人身上。

至于第一部名為《氓》的戲劇,西門彘也很熟悉,因為他引發了幾年前泗上的一場大批判。

當時適剛剛卸任宣義部,不再主管宣義部的事,宣義部的人創作了《氓》這個故事,但是故事的末尾卻是大團圓的結局前面都和現在的版本一樣,只是最后男子落魄去找經營紡織業致富的女人時,女人原諒了男人,并且一起幸福地生活了下去。

當時有人聽完就勃然大怒,寫了一篇名為《以德報怨、何以報德?其樂融融就是慢性毒草》的文章,大肆批判了其樂融融,充斥著原諒、寬容、妥協、無底線的愛等內容,導致了剛剛重組的宣義部經歷了一次大洗牌。

逼著創作了那個結局的年輕人公開自我批評、道歉,引發了泗上民間的第一次大規模的討論。

往小了說,自己被丈夫冷落、毆打、拋棄之后,自己發家致富了,丈夫來找自己,要不要原諒?要不要盡釋前嫌,以德報怨?

往大了說,庶農工商是賤人,被貴族輕視盤剝,等到自己強大了,要把貴族送去煤礦勞改的時候,貴族說你們這樣做太狠了,毫無仁義,沒有德行,是不是就該原諒?以德報怨?

這是兩種截然不同的道德觀,甚至引發了當時在泗上抗議墨家種種僭越的儒家弟子的討論。

一方認為,鄉愿,德之賊也,這種無條件的妥協就是鄉愿德賊,要以直報怨、以德報德,雖然說這部戲本質上違背了三綱五常,違背了夫婦秩序,但是僅就以德報怨何以報德來說,批判的對。

另一方則認為,君子從道不從君,道不同,不相與謀,這部戲本質上就是錯誤的,違背了綱常倫理,那么最后的結局如何已經無所謂,這部戲改不改結局,都是泗上無德的體現。

這也間接導致了泗上史稱“仲秋斗毆事件”的七十多名儒生參與的大規模械斗事件,互相動用了短劍、彎弓、匕首,堅持用真理說服別人。

這時候的儒生那都是左手持劍、右手持經、上能御馬、下能讀詩的。至今參與了那場斗毆的人中,還有二十多人還在棉布廠勞改。

還引發了其中二十多人被泗上儒生聯名開除儒籍,斥之為異端的行為,高呼攻乎異端、斯害也已,號召天下儒生與那二十名認可新結局的儒生互為異端。

號召要以保守對抗僭越、以綱常對抗求利,要用最大的保守,保持最真的諸夏。

在這個列國紛爭的亂世,他們的主張導致了一個很尷尬的局面,用一種悲情的語境來講,他們的主張,必將被無恥的求利的賤民和工商業者聯合求集權的、僭越的、不仁義各國君主共同絞殺。

這場風波之后,這部戲也就改動了結局。

對于墨家內部而言,這倒沒什么風波。

墨家的確講兼愛,就算適不修改,墨家的兼愛也是有前提的,而且原本的墨家比起現在的墨家要血腥的多——殺一人以利天下,殺不殺?原教旨的答案是如果確定殺這個人利天下,那必須殺。

馬車撞人,左一右十的問題,原來更是有著標準答案,墨家本身就是功利的、集體的,不然也不會有“兼”和“體”的分別。

也就是適修正之后,這些問題逐漸被淡化,當年王子定出逃必然導致楚國內戰,而墨家刺殺王子定之事被否決,也算是對于“殺一人以利天下”的一個修正。

當然,當時適的理由是冠冕堂皇的“義”、“仁”等概念,實則則是盼著魏楚開戰,為十年后的趙魏翻臉楚國對魏開戰的發展時機做準備。

而在那之前,墨家守城的時候,禽滑厘就面臨過類似的問題當時禽滑厘助人守城,以為非攻,城內起火,禽滑厘明明知道身邊那個人只是去救火,但違反了守城時候城內起火不準隨便救援的律令,當即引弓射殺。

因而這件事在墨家內部幾乎是一邊倒的,只不過被人借以上位,倒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有些事,西門彘不清楚,但他也做過一個小小的調查,泗上如今許多被認為習以為常的事,實際上內底里都暗含著墨家內部的“對義的解釋權”的爭斗,只是在墨家的組織框架下,這種爭斗有時候是外人很難看出來的。

有些事,西門彘也聽說過,看起來極為慈祥的禽滑厘,當年不知道殺過多少人;看起來整天笑瞇瞇經常出入鬧市的適,毒殺巫祝的時候也是笑吟吟的;連他們文科院的院長索盧參,當年那也是貴族圈子內知名的“東方巨狡”。

墨家的水,比他在鄴城時候想象的要深得多。

今日他其實不是很想看第一幕戲,他算是貴族出身,不喜歡那種致富的手段,而更喜歡那種“十年磨一劍,誰有不平事”的感覺,而且他向來覺得衣食住行這些東西太低級,不能夠滿足他那顆躁動、狂熱而又期待自己不在多余的心。

也是他經過一番努力考進了西域語系,要是沒考進去而是被送入師范,畢業后被安排到淮北等地做教書先生,恐怕他就要溜回鄴地了——他認可墨家說的教師先生也是利天下的道理,但是并不想自己去當一輩子的教師先生。

今天他主要是來看看第二幕出自極西之地的《婦女代表》這出戲,不是為了噱頭,是覺得好像那里的奴隸主民主也挺好的,他更喜歡那里一些。

內心深處,他并不是很喜歡泗上這種庶農工商乃至從前的仆從、奴隸的平等。

索盧參西行帶來的東西,不只是文化上的,更有很多別的。

而那些別的東西,恰恰又是墨家和名家所最喜歡的,也是兩家一直在無限爭論的問題。

比如墨家說“中、同長也”,定義中心點的概念。

名家就反駁說,假設這條線無限長,空間無限大,比如宇宙,那么到處都是中點,所以不存在一個中,而是處處都是中。

墨家又立刻修正道“或不容尺,有窮;莫不容尺,無窮也”,表示線段才有中心,而無窮大的事物不存在中點,因為不可測量,所以并不是處處都是中點,而是沒有中點。

后來墨家又說“厚,有所大”,名家反駁道“無厚也可大千里”。

雙方很多時候的辯論,就是雞同鴨講。墨家說,得有高度才有體積,將體積稱之為大;名家說,沒有高度也一樣可以千里之大,你們說的不對。

墨家認為,世界上真實存在的物,沒有沒有厚度的,無窮小不是零,所以沒有厚度就沒有大。

名家認為,世界上真是存在的物,是存在沒有厚度的,所以沒有厚度一樣也可以大。

這才導致了適在入墨家之前,墨子一直在編纂《經》這個定義概念,重新定義了一些內容,使得辯論的時候,在統一的基礎上。別我說體積,你說面積;我說絕對高度、你說相對高度,那就沒法辯了。

名家墨家兩家在邏輯學、數學、物理學上的相愛相殺,促使了墨子搞出了一套邏輯和定義,也促使了墨子研究光學。

按照墨子的想法,辯論中為了防止雞同鴨講,就得定義什么是有限、什么是無限、什么是線段、什么是線、什么是圓、什么是方、什么是體積、什么是面積,然后用新的詞匯賦予他們特殊的意義。

等到適進入墨家之后,這些東西立刻被整合進幾何學之中,也使得墨家的數學邏輯在原有的基礎上得到了巨大的提升。

可邏輯這東西一旦研究深了,就很容易出現新的悖論。等到索盧參從西方回來后,和名家與墨家最像的古希臘的思辨邏輯,也迅速在這兩家內流傳開。

到頭來發現兩邊爭論的東西……其實很多都差不多。

只不過那邊用飛矢不動,這邊用影不徙;那邊對圓的定義是由一條線包圍著的平面圖形,其內有一點與這條線上任何一個點所連成的線段都相等。這邊對圓的定義是“一中同長”……

若仔細琢磨,一中同長四個字,擴寫一下,就是有一點與這條線上任何一個點所連成的線段都相等。

這種思辨和索盧參帶來的新的思辨問題,最受關注的地方就是泗上的庠序,尤其是……算學系。

此時泗上庠序的算學系的課堂上,年紀輕輕已經熬白了頭發的庶輕侯,就正在給學生們講類似的內容。

黑色的木板上,石膏筆在上面寫了一個根號二。

庶輕侯面對著二十名剛選拔出來的、第一屆庠序算學系的學生道“我們先假定,跟二號可以寫成甲分之乙的情況,這個甲分之乙是已經沒有公約數的最小值。”

“那么,兩邊平方,得到二等于甲方分之乙方。”

“按照九數的法則,可以知道二倍的甲方等于乙方。”

“那么,乙方必然是偶數。乙的平方為偶,可知乙一定是偶數,那么乙可以寫為二倍的丙。”

“那么,甲的平方就等于二倍的丙的平方,所以得知甲的平方也一定是偶數,那么甲也一定是偶數。”

“現在,甲和乙都是偶數,便和之前咱們的假定相悖。因為假定甲和乙已經沒有最小的約數了,可現在卻算出來甲和乙都是偶數,那肯定有約數為二,所以不存在一個分數,可以使之等于根號二。”

“根號二,便是所謂的沒有道理的數。無窮無盡。但是卻能夠在圖上畫出來,只是沒有辦法測量它的具體長度。”

他又拿著石膏筆在黑色木板上點了點,寫了一個負一,說道“負數呢,則是存在于九數當中,現實中也可以理解的。”

“而虛數呢,則是存在于九數中,比如負二肯定沒有辦法開方,但是在一些方程中卻又不得不用。它不存在,但又存在;不存在于最終的結果,但卻要存在于計算的過程……”

“現在你說,根號二,你很容易畫出來,一個邊長為一的正方形的對角線,必然是根號二。可你說,虛的根號二,怎么才能在現實中出現呢?那么虛的根號二在辯術和九數中可以存在,但卻在現實中不能存在,那么它到底存在不存在呢?”

諸夏九數中此時早有負數的概念,沒有負數,就解不了此時的上中下三禾問題的方程。

而庶輕侯一直醉心于用三角函數的定量來計算相對準確的一度角的正弦,他想到的辦法就是用一元三次方程,也一直在嘗試著找出一種一元三次方程的解法,于是在適的啟發下琢磨著用虛數的概念。

這個數不存在,但又不得不存在,不用的話,他解不開他費心了許多年的一元三次方程,也就無法驗證自己推斷的一度角用正余弦定理等基礎內容到底能不能得到一個準確值。

下面的學生一開始聽到無理數的時候,心道這些東西我們能考進庠序的算學系,哪里能不知道呢?

況且今日課上問到的內容,是關于“飛鳥不徙”也就是“飛矢不動”的問題的,他們有點不明白先生為什么講到了無理和虛的概念。

等庶輕侯講完,一名學生舉手問道“先生,您的意思是,飛矢不動這個定義,是存在于辯術中,但卻不存在于現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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