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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三十二章 國師陳平安

作者:烽火戲諸侯  分類: 武俠仙俠 | 古典仙俠 | 烽火戲諸侯 | 劍來 | 更多標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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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來 第八百三十二章 國師陳平安

陳平安下了梯子,在書架上隨便揀選出一本書,是專門講述處世之道的清言集子。

翻書很快,書上好些圣賢道理,看得陳平安深以為然,什么秾艷場懶回顧,什么疾風驟雨時,正是豪杰腳跟立定處。

陳平安總覺得都是在對自己說的,一下子就膽氣橫生,比喝酒管用多了。

況且陳平安很早就自己琢磨出了個道理,與親近之人,不要說氣話,不可說反話,尤其不要不說話。

將手中那本書籍放回書架,沒來由想起桐葉洲黃花觀那個龍洲道人,陳平安笑了笑,有樣學樣,輕輕以手掌推了推周邊書籍,位置齊平,絲毫不差。陳平安大步走出書樓,開了院門,想了想,陳平安就沒鎖門,萬一還得回來,白白多件事情,畢竟是師兄的宅子,飛來掠去的,不合適。

至于大驪宋氏皇帝和太后那邊,來與不來,都不重要,來了,對雙方都好,不來,陳平安已經根本無所謂,因為已經打算在京城這邊多看幾天的書。

既然猜出了師兄崔瀺的用意,那就很簡單了,難得有這么不用分什么公私的好事,下黑手捅刀子,怎么狠怎么來。再者陳平安是突然想起一事,如果按照文脈輩分,既然宋和是崔師兄的學生,自己就是是大驪皇帝的小師叔了,那么為師侄護道幾分,豈不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可如果你宋和道心不夠,那就換個道心足夠的人來當皇帝好了,反正一旦揭開老底,被有心人翻開宋氏宗人府的舊賬,皇帝陛下原本屬于名正言順繼承大統的既定事實,都會變得搖搖欲墜,一洲嘩然。

而國師崔瀺對宋集薪的考評,大概就是那場寶瓶洲戰事,藩王宋睦的表現,從老龍城到中部大瀆,確實都沒有讓人失望,山上山下,有目共睹。仿白玉京為何留在大驪陪都和大瀆祠廟附近,想必就是一種先生對學生的“善意”提醒,哪怕先生不在了,大驪暫時再無國師,一位君主的修齊治平,還是不能忘。

陳平安甚至覺得大驪朝廷,當年主動提出按照軍功、戰后歸還山河一事,就是師兄在等今天。一來不如此行事,寶瓶洲人心渙散,南方所有藩屬國難以凝聚戰力,再者大戰落幕,若還是那一洲即一國的格局,一旦大驪京城和藩邸形成南北對峙的割據分裂,戰線拉伸如此之長,很容易一打就是幾十年甚至百余年,到時候整個寶瓶洲就算廢了。

至于宋集薪到底有沒有那個恢復本名的心思?

陳平安當時在濟瀆祠廟之內,就察覺到了宋集薪的那份野心勃勃,只是宋集薪太過忌憚國師崔瀺,這些年才隱忍不發,始終恪守臣子本分行事。

不然宋集薪這位大驪藩王,與寶瓶洲幾乎所有的山上勢力,尤其是跟大驪邊軍的關系,可不是一般的好。

至于說治國之士,大驪陪都的六部衙門,里邊的一位位文武棟梁,都曾人人直面戰爭,哪個不精通事功學問,既負才學,又極務實?而且相較于京城官員,南邊官場多是正值青壯的文官武將,再者,就像那個彩衣國胭脂郡的劉高華,為何寧肯舍了家鄉一國尚書不當,都要在陪都廟堂當個中層官員,而這種潛移默化的認同,本身就是昔年大驪各個藩屬國對藩王宋睦的認同。

所以大驪京城這邊,皇帝不敢妄動早已根深蒂固、底蘊深厚的陪都,藩邸則是不知國師崔瀺的后手安排,故而一直相安無事。

如果說來大驪京城之前,陳平安的底線,是從大驪太后手中取回那片碎瓷,哪怕因此與整個大驪朝廷撕破臉,大不了就先干一架,然后搬遷落魄山在內的眾多藩屬,去往北俱蘆洲南部某地,落地生根,最終與建立在桐葉洲的落魄山下宗,雙方遙相呼應,中間就是個大驪,反正就是與大驪宋氏徹底卯上了。

那么現在,陳平安就不是只取回瓷片這么好說話了。

比如,禪讓。

南藩北上,入京稱帝。

說到底,還是要看那位皇帝陛下的選擇。

小巷不過走出幾十步路,陳平安就開始仔細思量起這里邊的廟堂、邊軍、山上三條主干脈絡,再牽連出粗略計算至少十數個環節,比如宗人府老人,所有上柱國姓氏,各大巡狩使,以及每個環節的繼續開枝散葉……歸根結底,還是追求個一國世道的太平無事。

只是陳平安渾然不覺,當下所想之事,自己所做之事,其實恰似一位大驪國師。

而之前的百余年光陰,繡虎崔瀺,每次上朝議事,或是退朝返回,也是這般緩緩而行在巷中,獨自一人,獨自思量。

臨近巷口那邊,陳平安發現那個少年趁著師父不在,這會兒正蹲在小巷口子那邊偷偷喝酒,時不時偷瞄幾眼街道,看看有無師父的身影。

聽到了巷子里的腳步聲,趙端明立即起身,將那壺酒放在身后,滿臉殷勤問道:“陳大哥這是去找嫂子啊,要不要我幫忙帶路?京城這地兒我熟,閉著眼睛隨便走。”

也就是雙方關系暫時不熟,不然就這附近地界,再鳥不拉屎的地兒我都拉過屎,趙端明都能拍胸脯說得問心無愧。

陳平安停步問道:“端明,你有喜歡的姑娘嗎?”

趙端明如今對自己這個名字,那是滿意至極,只是陳劍仙這個不合時宜的問題,問得讓他心里不得勁,大半夜聊啥姑娘,當我是在喝花酒嗎?少年嘆了口氣,“愁啊。我年紀也不小了,喜歡的姑娘是有的,喜歡我的姑娘更是不少,可惜每天就是修行修行,修他大爺個修行,害得我到今兒還沒與姑娘啃過嘴呢。曹酒鬼沒少拿這事笑話我,他娘的四十來歲的人了,晚上連個暖被娘們都沒有的一條老光棍,還好意思說我,也不知道誰給他的臉,喝酒沒醒吧,不跟他一般見識。”

然后少年就發現那個青衫劍仙也嘆了口氣。

愁矢百中,從不落空。

趙端明立即遞過去一捧咸干花生,陳平安也送了少年一壺酒水,少年就收起自己那壺,從曹酒鬼那邊蹭不來好酒,那就是個只會到處賒賬的窮光蛋,揭開了泥封,仰頭抿了一口,問道:“陳大哥,哪兒的酒水,喝著勁兒不小。”

陳平安笑道:“我跟人一起開了個小酒鋪,有賣這青神山酒水。”

少年恍然道:“我就說嘛,這酒水一喝我就曉得門道了,這不剛剛入口,我就嘗出了好幾顆小暑錢的味道,一般山頭的酒水,能有這味兒?陳大哥,咱倆誰跟誰,那就說句不見外的,你再送我兩壺酒,我回頭好送師父和曹酒鬼。”

說到這里,少年一本正經道:“陳大哥你放心,我這個人打小就出了名的老謀深算,今兒咱倆稱兄道弟這事,我除了那個曹酒鬼,保證誰都不說,哪怕回了家都不說。陳大哥你才剛來京城吧,那你是不知道,在那邊,就我家和篪兒街,早個幾年,次次打架,我一只遍兩條街巷無敵手,后來不知道篪兒街哪個不要臉的老王八蛋,泄露了我的修士身份,我才主動讓賢,把頭把交椅給了別人。不然篪兒街那幫蝦兵蟹將烏合之眾,還得被咱們意遲巷壓個好幾年,按照老規矩,每天乖乖夾尾巴做人,見面就得繞路。”

陳平安雙指一捻,將顆花生米拋入嘴中,微笑搖頭道:“認識歸認識,酒水不能再白送兩壺了。”

趙端明試探性問道:“陳大哥,算我欠賬行不行?”

陳平安搖頭道:“小本買賣,概不賒欠。”

不著急去往客棧,就幾步路遠的地方,去早了,寧姚還未返回,一個人杵在那邊,顯得自己居心不軌,擺明了是心急吃熱豆腐,去晚了,也不妥,顯得太不上心。

“對了,陳大哥你今年多大了?像你這么年輕有為又相貌堂堂的劍仙,嫂子找你當道侶,確實也不奇怪。”

“年紀不大。你現在什么境界了?”

“我啊,還沒到玉璞境。”

“可以可以。”

“陳大哥,嫂子這么好看的女子,境界又高,你可得悠著點,明里暗里喜歡她的男人,一定茫茫多,數都數不過來。”

“端明啊,你還是年紀太小,有些事就不懂了,我媳婦這樣的女子,一般男人都不敢喜歡,就算愛慕,也只敢偷偷藏在心里。嗯,倒是有個不怕死的,然后被我打暈掛樹上去了。”

“誰啊,膽兒肥得沒王法了,陳大哥你報個名字,小弟回頭就幫你收拾去。”

“巧了,他如今就在京城當官。”

“誰啊,官大不大?在不在意遲巷和篪兒街混?”

“他叫趙繇,官不算大,才是你們京城的刑部侍郎,好像宅子就在你們意遲巷。”

“這就怕了?都說馬糞趙氏最混不吝,是大驪官場罵人的話嗎,顯然不是,夸人才對,可我看你,懸。”

“陳大哥你說笑話呢,一個刑部侍郎而已,我請他來,求他來!”

“呦,趙侍郎,這么巧,路過啊。”

少年趕緊轉頭,有個屁的趙侍郎,鬼都沒一個,少年大笑道:“他來了才好,官兒是大,可這么個文文弱弱的讀書人,手無縛雞之力,我都不用施展什么神仙術法,只需一拳下去,再一腳,就讓他打哪兒豎著來,就橫著回哪兒去……”

陳平安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忍住笑,“打住,趙侍郎真來了,你再說下去,就要被他聽了去,這家伙心眼小,喜歡記仇。”

少年使勁點頭道:“一個大老爺們,記仇確實不好,不大氣。”

陳平安附和道:“多半是修心不夠。”

寧姚悄然回了客棧,故意隱匿身形,這會兒還是慵懶趴在桌上,順便聽著小巷那邊的閑聊,她有了些笑意。

可憐那少年,都不知道被那家伙拐到哪條溝里去了。

陳平安走出小巷,籠袖停步,等著那位師侄的走近。

如今自己的師侄好像有點多,宮里邊的皇帝陛下,眼前的刑部侍郎,還有那個昔年擔任槐黃縣首任縣令的吳鳶。

街上那邊,大驪朝廷工部衙門的幾位供奉修士,正帶著人在那邊修繕街道,瞧見了那位青衫劍仙,也無言語,視而不見。

若是一般的山下王朝,是絕對會晾上一夜的。

大驪京城,是一個最幸運的地方,因為來了一個繡虎。

短短百年,就為大驪王朝打造出了一支邊軍鐵騎,置死地可生,陷亡地可存,處劣勢可勝。偶有戰敗,武將皆死。

趙端明在拐角處探頭探腦,這位趙侍郎,以前只是遠遠看過幾眼,原來長得真不耐啊,說句良心話,論打架本事,估計一百個趙侍郎都打不過一個陳劍仙,可要說論相貌,兩個陳大哥都未必能贏對方。

趙繇先與一位相熟的大驪工部官員打了聲招呼,然后蹲在那口“水井”旁邊,看了幾眼,這才走向小巷這邊,與陳平安作揖行禮,微笑道:“見過陳山主。”

陳平安笑著搖頭道:“都是同鄉,客氣什么,喊師叔就行。”

一直豎起耳朵偷聽的少年,陳大哥跟外人說話,有點嚼頭啊。

趙繇問道:“寧姑娘還沒回來?”

陳平安伸長脖子,看了看街道兩側。得遠一點,才有大樹高枝。

趙繇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趙繇對寧姑娘的愛慕之心,天青月白,沒什么不敢承認的,也沒什么不敢見人的,陳山主就不要故意如此了。”

陳平安笑呵呵,用驪珠洞天的家鄉方言,與趙繇說了句少年打死都聽不懂的言語,若是換成大驪官話的諧音,就是……都陰邊了我是癡嚴浪嚴寫新設……這他娘的都什么跟什么啊,趙端明聽得一頭霧水。

寧姚忍俊不禁,她知道陳平安在說什么,因為當年曾經聽過的小鎮方言,她后來都會用諧音一一記錄下來,比如這句話,就是陳平安在教訓趙繇,都大晚上了,還是癡玩浪玩的,小心點。

這在他們兩個的家鄉那邊,算是一句家中長輩罵頑劣晚輩的口頭禪。

訥行也飲食。他拉事?

來找你有事。什么事?

少年趙端明聽得是如墜云霧,客棧那邊的寧姚,倒是已經坐起身,單手托腮,聽得津津有味,她都聽得懂嘛。

趙繇突然以大驪官話說道:“我剛得到一個消息,師祖到了仿白玉京,開始與人坐而論道了。”

陳平安點頭道:“我肯定比你早知道。”

吵架有意思嗎?還好,反正都是贏,故而對于自家先生而言,當真滋味一般。

最大意思,還是個吵架為何。

何謂圣人,以學問扶正人心,以道法縫補天地。

一人合道之所在,寶瓶洲,桐葉洲,扶搖洲。

三洲山河大地,草木生發,花開尤艷,枯木逢春,水運凝聚,山根彌合,夏日炎炎,干旱處天降甘霖。

這份天地異象,如今還被浩然天下無形“壓勝”的陳平安,當然會比趙繇更早感知。

趙繇忍了半天,說道:“陳平安,你跟我到底較個什么勁?”

陳平安說道:“看你不爽。”

趙繇氣笑道:“寧姑娘又不喜歡我,你不爽個屁啊。”

陳平安咦了一聲,“天底下竟有如此與師叔說話的師侄?”

趙繇深呼吸一口氣,說道:“沒事了,我今晚就是過來見一見你這位勞苦功高的小師叔。”

陳平安突然說道:“其實沒這個必要,好好當你的官,很多事情,別摻和,最少暫時別摻和。”

這句是真心話。陳平安到底還是希望家鄉小鎮走出去的同齡人,在外邊都混得好些,不至于太過落魄。

趙繇擺擺手,轉身就走。

陳平安開口道:“趙繇,說句題外話,你跟禮部關系如何,如果關系還行,你能不能做件比較費勁不討好的事情,比如讓山上修士,以仙家術法,收攏一洲山河的各地方言,好好錄檔,因為書籍可以重新版刻,但是方言一沒,就真的沒了。而這件事情,可能稍稍涉及一國文運之事,不算完全白忙活,你有沒有想法?”

趙繇轉頭微笑道:“朝廷早已經著手做了,總編撰官,就是我,算兼差,可以領兩份俸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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嘖嘖,這就以為可以扳回一局了?年輕了不是?初出茅廬的少俠,真是不曉得江湖的水深。

只見陳平安一臉欣慰,點頭道:“成材了。”

趙繇頭也不回,直接走人。

等到刑部侍郎大人走得沒人影了,少年這才大搖大擺走出巷子,朝陳平安豎起大拇指,笑道:“陳大哥與人聊天,很強!”

陳平安笑道:“別學這個,沒啥意思,以后好好修你的道。”

少年突然正色問道:“陳劍仙,你覺得我將來可以躋身上五境嗎?”

陳平安笑問道:“怎么突然問這個?”

趙端明神色黯然,輕聲道:“師父說我,之所以修行破境這么快,是寅吃卯糧的勾當,別看我年紀不大,就是龍門境修士了,可這輩子不出意外的話,我其實撐死了就是個金丹客。”

陳平安沉默片刻,神色柔和,看著這個沒少偷喝酒的京城少年,只是想陳平安接下來的話,讓少年愈發心情失落,因為一位劍仙都說,“至少現在看來,我覺得你躋身玉璞,確實很難,金丹,元嬰,都是比一般練氣士更難跨越的高門檻,大關隘,這就像你在還債,因為先前你的修行太順遂了,你如今才幾歲,十四,還是十五?就是龍門境了。所以你師父之前沒有騙你。”

少年默然。

然后陳平安笑問一句:“趙端明,你覺得今夜遇到我,算不算一個不大不小的意外?”

趙端明點點頭。那必須啊,劍氣長城的隱官,能讓曹酒鬼多聊幾句的陳山主,尤其還是寧姚的男人,一個能讓大驪“儲相”趙繇都處處吃癟的家伙!少年今天之前,做夢都不覺得自己能夠與陳平安見著了面,還可以聊這么久的天,一起嗑花生喝酒。

陳平安又問道:“這不就是一個意外嗎?”

趙端明眼睛一亮,“也對!”

陳平安笑道:“天底下當師父的人,當然得是像你師父這樣正兒八經的傳道人,那么就沒誰不想著自己的嫡傳,能夠青出于藍而勝于藍。趙端明,好好修行,先不去死死盯住那個遠在天邊的上五境,不然只會越想越糟心,你就時不時提醒自己一句,比如‘師父,且耐心等著,總有一天,徒弟肯定給你個意外。’趙端明,有無此心?”

少年眼神明亮清澈,臉色堅毅,點頭道:“可以有!想法而已,又不難。”

陳平安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微笑道:“再告訴你件事,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長生橋都斷了,不得不每天練拳吊命,才是個一境武夫。再看今天的我,算不算又是一個意外?”

趙端明將信將疑道:“不是蒙我?”

陳平安笑了笑,也不多說什么,挪步走向客棧那邊,“先前你跟我討要兩壺酒,我沒給,先余著,等你哪天躋身元嬰和玉璞了,我就都請你喝酒。”

少年看著那個青衫背影,大聲問道:“陳平安,說話算數?!”

青衫劍客,沒有轉身,只是抬起手,輕輕握拳,“我輩劍客,酒最不騙江湖。”

客棧內,寧姚低頭,下巴擱放在手臂上,睫毛微顫。

宮城內。

禮部侍郎董湖一個字不差,與皇帝陛下和太后娘娘稟報了小巷那邊的對話。

婦人先前開了窗,就一直站在窗口那邊。

皇帝陛下笑著點頭,太后也沒開口說話。

董湖就知道今夜沒自己的事了。

只是走到屋門口那邊,董湖突然停下腳步,轉身先與皇帝作揖,老侍郎再起身道:“陛下,下官曾在元狩六年,得了場大病,當時都不得不辭官了,才敢與崔國師厚顏求了幅修齊治平的字帖。”

宋和笑道:“朕自然知道此事,除了你,國師從未送給誰字帖,所以在當時,這是一樁朝野美談,朕一樣羨慕。”

后來大驪禮部官員去往驪珠洞天,幫助朝廷與那牌坊樓拓碑之人,正是董湖。

婦人轉過頭,冷笑道:“董侍郎,暗有所指?說來聽聽,大驪官場,一向恪守國師訂立的那條規矩,文與武,武與文,都只說雙方聽得懂的話。”

董湖這個連元嬰修士劉袈都知道的官場軟蛋,不知為何,今夜面對太后的質詢,老侍郎反而腰桿挺直幾分,“既然太后都問話了,那么下官就說得再直白些,修齊治平四件事,自然是順序不能亂的,而且輕重利害,大小之分,則是顯而易見的。”

婦人正要開口,皇帝宋和已經神色溫和道:“董侍郎,你先回府休歇,今夜有勞了。”

董湖與皇帝陛下作揖,默然退出屋子。

宋和輕聲說道:“母后,別生氣,董侍郎只是說了一位禮部侍郎該說之話。”

婦人點點頭,離開窗戶那邊,姍姍然坐回位置,笑道:“犯不著跟董湖生這閑氣。人不錯,八面玲瓏的,況且官當得也不壞,禮部衙門運轉有序,董湖確是有功勞的。”

宋和松了口氣。

話是這么說,怕就怕董湖將來的謚號一事,就會小有波折。

母后做事情,就是這樣,總是讓人挑不出什么大的毛病,無可厚非,可就是偶爾會讓人覺得少了點什么。

宋和拿起一瓣橘子,說道:“文圣先生到了仿白玉京,與那位論道,惠澤寶瓶洲在內的三洲山河,這就意味著文廟肯定順便會多看幾眼大驪。”

婦人笑道:“緊張什么,這難道不是好事才對嗎?先有寧姚不守大驪規矩,在京師重地,胡亂出劍砍人,后有文圣蒞臨寶瓶洲,難道還要咄咄逼人?隱官年輕氣盛,可以在文廟議事期間,仗著那點功勞和文脈身份,處處言行無忌,打了一個又一個,在中土神洲那邊囂張跋扈的名聲,都快要比天大了,可是文圣這么一位文廟陪祀第四神位的圣人,總該好好講理吧?”

宋和說道:“陳平安能有今天的成就,極其不易,雖然素未蒙面,但是我對此人,愿意心存敬重。”

婦人笑瞇瞇點頭道:“對啊,這就是你的帝王氣量啊,要是小肚雞腸才不妥當,反正你只要別怕他就行了。”

宋和一時無言,將那瓣橘子放入嘴中,輕輕咀嚼,微澀。

老侍郎離開皇城后,依舊乘坐那輛只是換了車夫的馬車,打道回府。

劉袈笑問道:“董大人,心情不好?攤上大事了?”

董湖氣不打一處來,差點沒忍住就要破口大罵,你知道個屁,笑個卵的笑,一個不小心,咱們大驪朝廷就要變天!

那個年輕隱官,與那寧姚,故意懸佩兩枚刑部頒發的太平無事牌,走入京城。啥個意思,傻子都懂。

只是老侍郎很快忍住,跟個只知修行的老古董說這朝堂的云波詭譎,簡直雞同鴨講。

劉袈一路沉默,只是快到意遲巷那邊,才冷不丁冒出一句,“董湖,你對國師大人就這么沒有信心啊?”

董湖愣了愣,眉頭緊皺。

安穩駕車的老元嬰修士抬頭瞥了眼遠處,京城內多處燈火如晝,照耀使得京城建筑上空,就像鋪上了一層霧蒙蒙的昏黃薄紗,像那燈罩。

劉袈自顧自笑道:“官場朝政什么的,我是什么都不懂,除了修行,就只曉得一件事,哪怕如今崔國師人不在了,還是會照拂著這一國百姓,與大驪鐵騎,和無數個你我之輩。別人興許做不到這份身后事,唯獨崔國師,肯定可以。”

董湖眉頭舒展,沒到家門口,就要求停步,下了馬車,與老元嬰道了一聲謝,緩緩散步回家。

劉袈問道:“馬車咋辦?”

董湖轉頭笑道:“關老子屁事!”

劉袈笑呵呵道:“董大人走夜路小心點,一大把年紀了,容易眼花崴腳,我認識很多京城賣跌打藥的郎中。”

董湖一時語噎,只得悶悶道:“將馬車往皇城門口一停,就算了事。”

走在極為寬闊的意遲巷路上,老侍郎時而嘆息,時而撫須點頭。

遙想當年,老子也曾與那天水趙氏的老家伙,同年進入翰林院,號稱讀書飲酒,吟詩提體,集字而來。”

老人見不似作偽,喜出望外,結果那小子來了句,“掌柜的,我打算在京城多留幾天,之后就都住這里了……”

老人剛將那花瓶小心翼翼放回柜臺底下,聞言后立即說道:“三百兩銀子,賣你了!買賣落定,之后你這幾天住客棧的錢,就都免了。”

陳平安無奈道:“掌柜,你真的想岔了。”

老人伸出手,“別說了,我這人嘴巴不嚴,客棧說不定明兒就要多出好幾間空屋子。”

跟我比拼江湖經驗?你小子還是嫩了點。

陳平安眼睛一亮,先伸手攥住老掌柜的手掌,然后就要掏袖子給錢。

老掌柜一愣,使勁抖手抽出,微笑道:“算了,我看你也不像是個有錢的,京城開銷大,再說這么大物件,攜帶不易……”

陳平安會心一笑,不動聲色,悻悻然,還要繼續掰扯幾句,老掌柜擺擺手,斬釘截鐵道:“免談!”

寧姚突然出現在門口那邊,然后是……從寶瓶洲中部大瀆那邊趕來的自家先生。

陳平安快步走出門檻,作揖行禮,“見過先生。”

老秀才笑著抓住關門弟子的胳膊,“走,去你屋子喝酒去。”

陳平安以心聲道:“其實就一間屋子。”

老秀才一跺腳,痛心疾首,自己這個先生,當得太王八蛋了!

老秀才立即轉頭對寧姚說道:“寧丫頭,不湊巧,我得去見個人,明兒再來喝酒不遲啊,說不定得后天大后天的,都沒個準數的,不用等我……。”

寧姚搖頭笑道:“不用,客棧空屋子很多。”

陳平安與老秀才,對視一眼,同時嘆了口氣。

一個眼神哀怨,今兒真得怨先生了,一個滿心愧疚,怨我怨我,先生對不住你。

然后陳平安忍不住笑了起來,“先生,喝酒去。”

老秀才點點頭,“好好好。”

喝高了,才有補救機會。

只是陳平安一個驀然轉頭,只見大街那邊,走來一個蹦蹦跳跳的少女。

瞧見了她的眉眼。

陳平安怔怔看著,先是猛然轉頭,看了眼人云亦云樓那個方向,然后收回視線,紅著眼睛,嘴唇顫抖,好像要抬手,與那少女打招呼,卻不太敢。

就連老秀才和寧姚都要面面相覷,不知到底怎么回事。

陳平安這一輩子,在學了拳,離鄉之后,這樣的失態,屈指可數,甚至可能……就沒有過?

陳平安抬起手臂,擦了擦眼睛,然后擠出一個笑臉,向前跨出幾步,安安靜靜等著那位少女。

很多年前。

有人即將魂飛魄散,她說,愿陳先生,與那位心儀的姑娘,神仙眷侶。

那個形神憔悴的賬房先生說,愿與蘇姑娘,能夠有緣再見。

她最后說,千萬千萬,到時候,陳先生可別認不得我呀?

那只是陳平安很多年前的事情,卻是一位姑娘上輩子的事情。

今夜那個大半夜才回家的少女,漸漸放慢腳步,覺得那個自家店門口杵著的青衫男子,好生奇怪,直愣愣瞧著她,莫不是個登徒子?

少女只見那個男人抬手,笑著招手,顫聲道:“你好,我叫陳平安,平平安安的那個平安。”

少女沉默片刻,然后驀然大喊道:“爹,有流氓調戲我!”

老掌柜飛奔出客棧,氣笑道:“別胡說,是咱們店里的客人。”

少女哦了一聲,路過那個家伙身邊的時候,她側過身,腳步緩慢,然后驟然間腳步飛快跑入客棧,到了爹身邊,她才好奇轉頭看了眼,青衫男人,站在原地,背對著她,伸手捂住臉,肩頭微顫,然后轉過頭,與她燦爛而笑。

唉,笑得比哭還難看呢。

真是個怪人。

爹也真是的,怎么攤上這么個客人。

老秀才坐在臺階上,笑著不說話。大致猜出那個真相了。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轉過頭,片刻后再轉頭,與寧姚道歉道:“不好意思,別多想啊,等下就跟你說為什么。”

寧姚笑著搖頭,眼神溫柔,“沒事。”

如果你不是這樣的人,我為什么會那么喜歡你呢。

你是陳平安,我是寧姚。人間萬萬年,相互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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