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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3章 麟之趾

作者:七月新番  分類: 歷史 | 上古先秦 | 七月新番 | 春秋我為王 | 更多標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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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我為王 第1053章 麟之趾

晨風清涼,暫時吹走了天氣的悶熱,未央宮含元殿外,扎著總角發鬟,穿著一身繡滿玄鳥云圖案新衣的趙恒置身于近侍中間,滿心焦慮又興奮難耐。

這一年,趙恒六歲。

殿門外的大鼎燃燒著香料,盔明甲亮的羽林衛們直挺背脊,昂然持戟站立,微風吹過,他們頭頂飄揚著趙國的旗幟,上面畫著炎日玄鳥。

一切都那么莊重,一切都那樣肅穆,這是繼趙國建立后,趙恒參與的又一次典禮。雖然不懂這意味著什么,但他隱約能感覺到,這次他要出席的儀式,是很重要的,而且似乎是以他為主角……

他想起那天晚上,他正在入睡,母親突然走進他的寢室,抱著他失聲哭泣。趙恒被驚醒后為母親拭去眼淚,不知所措,母親卻笑著說這是高興的淚。

“高興也會流淚?”趙恒不解,還沒來得及想清楚這個問題,便被一群宮女包圍,又是給他量身體,又是給他張羅新衣,等新衣制好,儀式便接踵而至了。

如今,他已經站在這里,宮內宮外,無數雙眼睛在看著他,善意,惡意,或者情緒復雜。

在這些目光的聚焦下,趙恒沒有示弱,他努力站直身體,想表現出六歲孩童所沒有的成熟氣度,仿佛眼前一切早已司空見慣。

可實際上,他手渾身都起了雞皮疙瘩。孩童是敏感的,雖然之前已經演練過許多遍,可事到臨頭,趙恒仍然會生出一絲懼意,想要掉頭逃離,跑回長信宮,拽著母親的衣角尋求幫助。

“公子。”就在他有些茫然無措的時候,一個溫和的聲音響了起來,一位身穿絳色朝服的官吏在他面前蹲了下來:“公子稍后便隨我入內,不要回頭。”

是謁者令子夏,他是趙恒父親身邊的近臣,趙恒對他并不陌生,他溫和的目光也讓人心生安定。

于是趙恒捏了捏小拳頭,身后那些目光仍在,但其中似乎多了母親那期許的眸子,讓趙恒能戰勝害怕的情緒,努力跟上子夏的步伐努,在儀仗護衛下向前走去,沒有東張西望,更沒有回頭。

謁者令子夏要負責今日對趙恒的引導,他用很慢的步伐緩緩向前走,既要確保自己走的路線是筆直的,余光還得放在身后的公子恒身上,指引他前行,防止他磕絆。

殿外的百余步一切順利,然而就在抵達殿門處時,趙恒面前出現了一道門檻。

宮中禮官很早就對趙恒說過:“公子公孫、卿大夫、士出入君門,不踐閾。”意思是進入君主的宮殿時,應該從門中央所豎的一根門檻旁側身而過,不要用腳踩在上面。

門檻的作用是內外的界限,同時,它也是主人的身份高低的一種體現,作為諸侯宮室正殿,含元殿的門檻對于六歲孩童而言,有點過高了……

子夏又偏過頭看,想要鼓勵趙恒前行,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對于趙恒而言,最可怕的不是這道門檻,而是門檻之后的情形……

他放眼望去,殿內,全是高大的身軀,臃腫的朝服,晃動的玉佩,還有一雙雙眼睛。

相邦董安于那老態龍鐘的眼睛,悍將田賁審視的眼睛,秦國公子刺充滿艷羨的眼睛……這些更多更近的眼睛都直視著趙恒,似乎是期盼已久,現在只想將他從里到外看個通透……

趙恒腳步再度一滯,遲疑不敢進,直到他看到了父親的眼睛。

趙無恤坐在大殿另一端的君榻上,滿頭黝黑長發盤成精致的發髻,由君侯的冠冕固定,今日他的黑色眼瞳肅穆無比,怎么看也不像是那個會在雪夜爐前,懷抱趙恒,娓娓細述《夸父逐日》《亡羊補牢》等寓言故事的人。他已經摘下慈父的容顏,戴上趙國君主的面具。

但透過那一層玉旒,趙恒仍能感到,父親是期盼他能繼續往前走的,在威嚴的目光下,包含著勉勵、鼓勵……

“勿要讓汝父失望。”這是母親對他耳提面命過無數遍的,于是趙恒一個激靈,掀起深衣,側身舉步邁過,雖然略顯笨拙地,卻絲毫不拖泥帶水!

看著趙恒無驚無險地邁過殿門檻,小小身影緩緩朝這邊走來,來到他的御座前,北向下拜,舉止毫無差錯,趙無恤長長松了一口氣。

別看他一臉莊重,可實際上他和趙恒一樣緊張,看兒子走過的這短短百余步,竟絲毫不比他煞費苦心一步步奪取諸侯之位輕松。

但無恤心里也有欣慰,兒子總算沒讓他失望,這或許也是他離開母親懷抱,從稚子變為堂堂趙國公子的關鍵一步,邁過之后,便是豁然開朗!

趙無恤露出了笑容,示意趙恒上前。

等兒子來到身邊后,趙無恤再度仔細地看了看他,畢竟是樂靈子這種大家閨秀教導出來的,不但容貌上有幾分母親的秀氣,衣著發式一絲不茍,舉止得體,只是眼神里還有一絲絲的委屈,他畢竟只是個六歲孩童。

正在這時,殿內的樂官也開始奏樂,叮叮咚咚地敲起了編鐘,音樂有著輕快喜慶的旋律,樂辭曰:

“麟之趾,振振公子,于嗟麟兮。

麟之定,振振公姓,于嗟麟兮。

麟之角,振振公族,于嗟麟兮!”

一時間,殿內鐘罄齊鳴,琴瑟悠悠,一首《周南.麟之趾》演奏完畢,頓時引起了眾臣的喝彩,他們交相稱贊,隨后同時朝高坐君榻的趙侯無恤祝賀道:“君上之公子亦如麒麟,威儀赫赫!”

“善!”趙無恤也拉著趙恒,欣慰地指著他對眾朝臣說道:“此乃寡人麟兒,振振公子,必興趙邦!”

實際上,趙無恤做出今天的選擇,是經過了深思熟慮的。

枝繁葉茂、子嗣滿堂,這是中國人一貫不變的價值取向,民間是為了傳承血脈,養兒防老,王侯卿大夫之家則是為了讓宗族延續,邦邑財產有人繼承。

可兒子太多了,也不一定完全是好事,讓哪個兒子繼承家業,往往會成為上一輩人的大煩惱。

人的壽命是有限的,趙無恤身為人父,打拼了十多年后,打下了大片江山,也少不了要考慮這個問題。

他現在一共三個兒子,在宋國的“子商”是私生子,只能以“玄鳥墜卵,無孕而生”的說辭存在下去,再加上他尚在襁褓,基本上與趙國的繼承沒有瓜葛。至于其余二人,分別是長子趙操,以及嫡子趙恒。

縱觀之前的歷史,商代的繼承制度是父死子繼,輔之以兄終弟及。直到西周初年,周公制禮作樂,嫡長子繼承制才被嚴格地執行下去。

于是不論天子、諸侯、卿大夫、士四個貴族等級,繼承財產和職位者,必須是嫡妻長子;如果嫡妻無子,則立庶妻中地位最尊的貴妾之子,這就是所謂的“立嫡以長不以賢,立子以貴不以長”。這種繼承制度與商制相比,有效地避免了兄弟鬩墻引發的禍亂,從而維護了君權的威嚴和邦國的穩定。

可以說,嫡長子繼承制度,是周朝宗法體系能夠維系至今的關鍵所在。自此以后,除去魯國偶爾會有“一繼一續”,宋國時不時出現“兄終弟及”外,各國都按照這種基本法來傳承。到了一百年前,齊桓公召集諸侯在葵丘會盟時,還訂立盟約說:”誅不孝,無易樹子,無以妾為妻……“意思就是不要更換正室夫人,不要更立非嫡長子為繼承人。

可是齊桓公本人卻沒有遵守這個盟約,他的夫人有王姬、徐嬴和蔡姬三人,都未生子。另有“如夫人”者六人卻每人都有一個兒子,按照無嫡立長的原則,齊桓公已立公子昭為太子,可之后又反悔,寵愛衛姬,答應了立她的兒子無詭為太子。

這種對繼承人曖昧不明的態度,直接導致了齊桓公生病時,國內五公子反對公子昭繼位,相互攻殺,史稱“五子亂齊”。這些不肖子孫打得狗腦子都出來了,連齊桓公死了都沒空給他收尸,等內戰結束,蛆蟲都已經吃飽喝足從門戶里爬出來了……

與之相似的,還有晉獻公廢太子申生而改立庶子,導致了晉國連續內亂,若非出了重耳這個霸主之姿,也許已經被秦楚踩在腳下肆意欺凌了。

趙無恤不打算重蹈那兩位自以為“英睿”的國君的覆轍。

“我可不想做齊桓公,還有晉獻公……更不想做歷史上的趙襄子。”

歷史的迷霧遮掩住了真相,所以趙無恤也不知道,歷史上的趙襄子究竟是何原因,竟放棄了自己的五個親生兒子,偏偏對兄長伯魯之子趙周青眼有加。趙襄子在三家分晉后,把趙周封在代地,稱之為“代成君”,一副分國給他的架勢。

在趙周早逝后,趙襄子竟還不罷休,又立伯魯之孫趙浣為趙家的繼承人。這一而再再而三,不但他的五個兒子十分不滿,連趙鞅的幼子趙嘉也有想法了。趙襄子死后,弟弟趙嘉就驅逐趙浣,自立為國君,被稱為趙桓子。桓子繼位十余年后也死了,趙氏族人說:“趙桓子做國君本來就不是趙襄子的主意。”于是大家一起殺死了趙桓子的兒子,再迎回趙浣,擁立為國君,這就是趙獻子。

所以趙國王室,其實跟趙襄子沒啥關系……

原本三家分晉時,以趙氏最強,魏韓都要仰其鼻息,然而經過趙氏這一來一回十幾年的動亂后,魏氏的魏文侯便率先完成改革,迎頭趕上。魏國取代趙國成了三晉之首,以至于戰國初期,趙一直是魏的小弟,國勢也衰微不振。

趙襄子到底是怎么想的,趙無恤不得而知,但他結合前世今生,覺得對儲君之位曖昧不明,前后反復,是為君者的大忌,因為對女人的偏愛愛屋及烏,更易儲位置,就更是把國事和閨房情趣弄混淆了。

于是趙無恤決定,早立太子。休要讓國內儲君之位空懸,讓朝臣心中不安,勿讓別有用心者生出不該有的念想。

再說了,雖然歷史上趙襄子這副身體還有四五十年好活,現在若從壯年就善于調養,不要沉溺女人和酒色,只怕能活更久。但就像趙無恤對樂靈子說的,出征在外,誰也說不準會發生什么,楚昭王就是個很好的例子,管你有多大的雄心壯志,也敵不過小小心疾。

作為一個謹慎的人,趙無恤總是喜歡把事情準備周全再去邁下一步,萬一有意外,他可不希望自己打下的碩大家業,會像亞歷山大大帝那樣,身死地分。

若按照正統的理論來看,趙操年紀雖大,但他母親是伯羋,是妾室,趙恒雖然年紀略小,卻是正兒八經的嫡子。

但趙無恤不會單純按照禮法來做事,他還要考慮到兩個兒子的能力和未來發展。

“阿滿……”想到這個兒子,趙無恤無奈地搖了搖頭,眼中有一絲歉意。

作為無恤的長子,趙操剛出生的那幾年獨享了父愛。直到六卿之亂,趙鞅死去,趙無恤必須坐鎮河北,無法兼顧魯地,于是就讓年幼的趙操去魯國做“正卿”,以安魯士之心。這之后七年過去了,父子二人見面的次數一只手數的過來,上次相見,還是元月他來祝賀父親列為諸侯。

趙操已經是十余歲的小少年,身材瘦高,趙無恤都快認不出他是自己兒子了。因為長期分離,此子與趙無恤的關系有些生分,在缺少父愛的情況下,又造成了怯怯的性格,并且因為體格較弱,也對弓馬之事無甚興趣。

但更讓趙無恤不喜的,是他過于仁厚實誠了。

一月份時,趙無恤讓趙操來面前問對,便發現他對禮、樂、詩都掌握得不錯,但的言談里有許多“柔仁好儒”的成分,當時便斥責道:“趙氏乃皋陶之后,立國自有制度,本以禮法雜之,奈何純任德教!?”

ps:百科將趙襄子卒年定在公元前425年,這一年份是根據《史記.趙世家》里趙襄子在位年份推算的,然而在此之前,史記卻將趙簡子死去的時間延后了18年(左傳載趙鞅前476年死,史記卻錯記為前458年)。

如此一來,史記里說“襄子立三十三年卒”,便應該是公元前443年,這才是趙襄子準確的卒年。趙桓子奪位也應該是這一年,可以作為佐證的是《竹書紀年》:“晉敬公立十又一年,趙桓子會[諸]侯之大夫,以與越令尹宋盟于”,晉敬公十一年,是前441年,可知趙襄子這時候已死。

所以小說里,趙無恤的生卒設定為:公元前519年—公元前443年。

以上參考錢穆《先秦諸子系年考辨》三三、趙簡子卒年考,今晚只有一個大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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