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百三十六章 其實不重要(中)

北宋士大夫的非人生活 七百三十六章 其實不重要(中)

真的說起來，也許六塔河是好事。

這一年的雨下得特別大，不要說開封城外，就是開封城都出現嚴重內澇，一個若大的開封城，到處能行船。可想黃河水漲到什么地步。若沒有這個缺堤與淹沒的地區做為巨大的蓄水庫，說不定黃河又會發生大決口。

當然城中一片慘淡，先是狄青自家出事。

狄家拜祭要燒紙錢，文雅一點的說法叫做醮事，如果夜里做醮事，要通知廂吏，防止意外失火。不過狄青身為樞密使，于是家中管家就疏忽了，未通知，夜里就燒了紙線。

聽到此事，許多大臣眼中一亮。

這要看，一是皇儲案，一是狄青案，有許多呆曱子在中間充當了槍桿子，例如王德用，例如范鎮、趙抃。

還有一些人是自愿做槍桿子，他們心中明亮，例如歐陽修。

最后又有一個群曱體，是自發的維護。

朝中寬松地要分，分成兩個群曱體，一個是慶歷后的君子黨成員，富弼是，文彥博是，韓琦是，當然現在別當真，同樣一個個變成保守黨。還有一個是老派的保守黨成員，原先代曱表是呂夷簡晏殊，后來轉化為賈昌朝陳執中。

兩派成員大多數變得丑陋不堪，不過因為原先的爭斗，自發地綁在一起。

很模糊，例如富弼與王堯臣又能劃成鄭朗為首的中間派。未成黨，但心中有數。

富弼與文彥博倒下去，賈昌朝此次救災有功，境內數縣受損，只死了一百余百曱姓，贏得百曱姓紛紛喝彩聲。那么必然是賈昌朝上曱位。

于是自發地替文彥博富弼轉移目標。

第一個人隆重上場，知制誥劉敞來到曾公亮家中，說狄青家中怪光沖天，你看五代史，朱溫曱家離狄家不遠，他在謀反前一夜，就是怪光沖天，鄰里以為是火災，前去相救，卻什么也沒有。你看是不是很相似。

他找錯了對象。

若是王素不因為趙念奴一案貶到地方，王素與君子黨倒是很近。曾公亮不是，他與鄭朗走得近，但與君子黨走得不近，情形頗似張方平。劉敞說得嚴重，他也不敢忽視，下去一查查出來了。

看到狄家煙火升騰，如今是西府首相，燒紙錢也要燒多一點，這一多煙就大了，于是鄰里呼喝。而且對狄青也有好感，這是一幕草根上曱位史，英雄的傳曱奇史，因此前去救，廂史聞訊趕來，什么事兒也沒有。這件事就備了檔的，放在開封府。

曾公亮如實對劉敞說，朱溫曱的事不知真假，但狄青不是怪光沖天，僅是燒紙錢。君就不要大題小作。

一策不成，第二策又來了。

不是狄青思慮不周密，想找麻煩簡直太容易。試問，天下有誰敢自稱自己做得完美無缺，一點把柄也找不出來的？孔夫子不行，如來佛不行，耶穌也不行。就算找不到，完美無缺就是一個最大的把柄！

雨越來越大，京曱城多數地方皆泡在水里了，狄家也是。窮人只好忍受著，富貴人家便往高處搬。狄家也在搬，搬到相國寺。相國寺不僅是佛曱寺，還是一個商業中心，里面不可能有菜園子的，施耐庵有些想當了。當然，此時也不會再有集市了，佛門嘛，做好事，將原來集市所在一起安排了百曱姓做為臨時居住點。

因為商業性質，使它品味低下，還擠來了許多貧困百曱姓，士大夫們是不會搬到這個烏七八糟的地方。

狄青之所以搬來，一是他沒有嫌棄貧困百曱姓，二是不想與士大夫們呆在一起，三是想低調。

但他想錯了，若是真與士大夫們擠在一起倒也罷了，頂多受一點氣。然而他搬到相國寺來，與貧困百曱姓擠在一起，多醒目哪？

并且狄青上曱位，士大夫們不服，可百曱姓服氣，那是熱血打出來的功績，是草根們的夢想，是大宋最缺乏的東西，血性、武力與進取精神！

狄青的相貌又替狄青加分，這么一個秀氣的男子，怎么就能殺了那么多敵人？

不但百曱姓，就是狄青進宮，那些小宮女們眼中都放光。

這樣的一個人擠在相國寺貧民里，引起多大的轟動？有一天狄青閉目養修，無意中穿了一件黃曱色的衣袍，關于黃曱色衣服，往往與宋朝的風氣一樣，引起后人的誤解。

唐朝后期對黃曱色衣服很嚴格，宋朝也禁，宋人陳昉在《潁川語小》中寫道：“國朝之令，非婦女、小兒不許衣純紅黃。”

因此要看穿什么樣的黃曱色衣服，如是純黃曱色那就違曱禁了，如是淺黃曱色、淡黃曱色、鶯黃曱色或粉黃曱色等，就不算犯法。詩詞里也有證明，群芳圍坐引杯長，滿目深紅間淺黃，淺黃。淡黃衫子郁金裙，長憶個人人，淡黃。碧玉篦扶墜髻云，鶯黃衫子退紅裙，妝樣巧將huā草競，鶯黃。粉黃衣薄沾麝塵。作南華、夢乍醒，粉黃。這些詩詞皆是出自大家之手，有幾人乃是朝曱廷重要官曱員，可以證明民間也有黃曱色的衣服。

狄青若不曱穿純黃衣服，倒也不算是違曱禁。

事實百曱姓不是驚嘆黃曱色衣服，而是贊嘆狄青盤坐于殿前神像下，外面一把瓢潑大雨，殿中神像莊嚴肅穆，更映得軍方第一人神彩飛揚。

百曱姓看得如癡如醉。

但傳出去，惹起士大夫憤怒了。

這一回不是自發地替文彥博轉移目標，而是徹底地想要將狄青扼曱殺。

還是劉敞，接著來。將種種傳說無比的夸大，寫到奏折里，反正這不是真曱相，是好幾出神話故事，又說狄青想要學習宋太祖想要皇袍加身，然后說道，外說紛紛，雖不足信，要當使無后憂，寧負狄青，不能負國曱家。

想想后來秦檜的莫曱須曱有，何其相似！

為了國曱家，乘早將狄青弄死吧。

不過他未成功，趙禎也不是傻曱子，敢情你將民間神話小說當奏折來寫啊？不報。

沒用，還是另外一個人來，歐陽修，寫了第二篇奏折，叫《論狄青》，不講皇儲，專講狄青。

這是一篇很有水平，很高超，殺曱人不見血，吃曱人不吐骨頭的奏折。先是大講特講狄青的功勞，還夸贊狄青在樞密使數年無錯，很不容易啊。這才叫真正的先揚后挫。

突然一轉，說道，推其所因，蓋由軍士本是小人，面有黥文，樂其同類，見其進用，自言我輩之內出得此人，既以為榮，遂相悅慕。加之青之事藝實過于人，比其輩流又粗有見識，是以軍士心共服其材能。國曱家從前難得將帥，經略招討常用文臣，或不知軍情，或不閑訓練。自青為將領，既能自以勇力服人，又知訓練之方，頗以恩信撫士。以臣愚見，如青所為，尚未得古之名將一二。但今之士卒不慣見如此等事，便謂須是我同類中人，乃能知我軍情而以恩信撫我。青之恩信亦豈能遍及于人，但小人易為扇誘，所謂一犬吠形，百犬吠聲，遂皆翕然，喜共稱說。

歐陽修的小人別當真，在他心中只有兩人不是小人，一是范仲淹，二是趙禎，其他的人需要是皆是君子，不需要時皆是小人。

但這個小人不是彼小人，而是指粗俗低下的人。

不但狄青，所有兵士皆是這種奸詐、無德、危險、悍勇的小人。

正因為狄青是小人，所以不可不防，又得軍心又得民心，現在又有水患又是下大雨，上天示曱警更不可不防。

但他不會象劉敞一樣說弄死狄青吧，怎么辦，只能外放到一小州，省得以后朝曱廷到了不得不殺狄青的地步。說得多好啊，既維護朝曱廷，又維護了狄青。

狄漢臣，你還不得感謝俺？

說老實話，后世有許多人一味替歐陽修辨解，但在鄭朗眼中，歐陽修的做法既不忠國，也不為國，更不會維護狄青。

歐陽修的奏折遞到趙禎處，狄青都拿歐陽修沒有辦法，倒是對劉敞痛恨萬分，說道：“劉舍人居然污曱蔑我如此？”

狄青看不曱穿，趙禎能看穿，接到奏折，壓住不報。

但歐陽修的奏折給諸多大臣開拓了新思路，一篇接著一篇奏折遞上。

狄青知道自己堅持不的，聽聞兩府大臣商議如何罷曱免他，找到趙禎，問了一句：“臣無功而受兩鎮節麾，又無罪而出典外藩，不公平也。”

趙禎默然，不知何言以對。

狄青不知道的更多，無論賈昌朝、呂夷簡或者文彥博都將手伸到皇宮，在皇宮里有無數眼線。

前面狄青說完，后面文彥博就知道了，這一回他再次赤膊上陣，親自彈曱劾狄青。他也害怕，不懂軍事，而狄青逼到這一地步，萬一為了自保，將士得心，學習趙匡來一個陳驛橋兵變，不但國曱家亂曱了，自己這些人必死無疑！

趙禎嘆息道：“狄青是忠臣。”

注意忠與能二詞的區別。國曱家未必會用能臣，曹操與王莽之流皆是能臣，但也是篡位之臣，越能對國曱家妨礙越大。忠臣卻能用，本事越大的忠臣對國曱家作用越大。

鄭朗再三謝拒高滔滔伸來的橄欖枝，高滔滔不怒也就是這個原因。國曱家需要忠臣。今天能為了明天的榮華富貴，變節趙禎，后天就能為自己更多的榮華富貴，變節篡位！

文彥博就反問一句：“難道太祖不是周世宗忠臣？”

宋朝政曱治風氣寬松，趙匡照樣能拿來說事，不算是犯錯誤。

趙禎如何回答？

實際趙匡算是一個忠厚長者，若是論臣子之道，哪里算得上忠臣？但趙禎能說趙匡不是忠臣，而是一個賊子？

文彥博出了宮，看著天空，長松了一口氣，兩件大事，朝野上下終于將六塔河拋之腦后了。但危曱機還沒有渡過去，狄青仍在朝堂。于是乘著趙禎沉默之時，加緊商議處執狄青一事。

狄青找上曱門來了，問：“我到底有什么罪名，讓大家一起污曱蔑。”

文彥博粗曱暴地答道：“無他，疑爾！”

到了這時，文彥博才真正脫變，變得比賈昌朝更不曱要曱臉。

狄青半天未說話，他在腦海里反復地想著鄭朗繼繼續續地說的那些話，忽然慘笑道：“文相公，這樣也好，正好西北須得防范西夏人，讓我到西北赴任。”

這個要求很不過份的，也是為了宋朝大局著想。

然而文彥博高高在上地看著狄青，冷冷說道：“朝曱廷安排，豈是你能參與的？”

此刻他忘掉了，狄青還沒有貶職之前，仍是樞密使，國曱家的真正亞相！

不但如此，若是沒有扭變，狄青貶到陳州后名義上是背疽發作，實際有許多疑點。到陳州前，狄青也有直覺，對手下說道，陳州有一特產梨名曰青沙爛，青此去必死。

然后朝曱廷很隆重地每半月便派人前去“慰問”一次，是怎么慰問的，為圣賢諱，史書不載，鄭朗也不知道，但僅糟蹋半年，狄青就死了。

正當狄青生死懸于一線之時，一個人趕回京曱城。

狄青寫信求救，鄭朗將前后一想，自己在潭州是救不了狄青的。但發生了一件事，使他耽擱一些時間，回來得有些遲。

因為對文彥博感到氣憤，直接進宮求見，而是非去中書。

趙禎聽到內侍稟報，搖了搖頭，知道鄭朗為何事而來的，不過還是讓鄭朗謹見。

鄭朗先伏下道：“恭賀圣安。”

到了八月，趙禎身曱體真正康復了，也開始處理政務，早朝正常。

趙禎道：“你起來吧。”

“陛下，先容臣再稟奏另一件事，殿下產下一子，母曱子平安，臣刻意回來稟報。”無奈也，這件消息萬萬不能在奏折里說的。按理，奏折先到中書，后才能到內宮，就算是寫密折，天知道在路上會發生什么事。

“是兒子？”

“是兒子……”鄭朗理怯，嚅嚅道。

趙禎也郁悶了，鄭家一直無子，不過在那山洞里曖昧那么幾回，就生出兒子？

“時間不對啊。”

“陛下，公主殿下曱身曱體不大好，略早產了大半個月，但調養得當，臣回京之前，母曱子十分平安。”

“回去后，將她移到鄂州。”

“臣知道，連王嵩都扣在潭州，沒有讓他回去。”

“你回來恐怕不僅為這事吧？”聽到這條消息，趙禎同樣高興，不過正事兒為主，繼續問道。

“是，不瞞陛下法眼，臣回來還是為了狄青。陛下，國曱家缺少大將，若有兵革之災，國曱家將才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狄青此時萬萬不能出事。文彥博與富弼二人厚曱顏曱無曱恥，為了逃脫賈昌朝的攻擊，先用皇儲轉移臣民的視線，后用狄青再次轉移臣民的視線。狄青對國曱家有功，不能成為文富二人推卸責任的替死鬼。”

到了這地步，鄭朗毫不客氣地將過程說出。

“范鎮、趙抃他們皆以耿直見長。”

“雖耿直，也易于利曱用。”最可悲的還是范鎮，為了皇儲一事，急白了頭發，純不知道自己被人當傻曱瓜一樣利曱用。

趙禎終于醒曱悟，在殿中走來走去，道：“文富二人會如此？”

“人是會變的，當初文彥博與富弼生性耿直，但經過宦海的起伏，變了。臣要辭職，富弼規勸，我對他說過一句話，經過種種磨歷，人會變得穩重，作為首相更要穩重。可穩重有兩種，一是不作為的穩重，二是繼續保持赤子之心，再加一份穩重。會變向那一種穩重。”

“朕知道了，難怪這段時間富弼不作聲。”

“文富二人皆不適宜做首相了，陛下還是召回龐醇之吧。”鄭朗道。無論韓琦或者歐陽修、富弼、韓琦、文彥博皆是后世鼎鼎大名的人物。往后就是這幾人輪番做首相的。

史書曱記載很美，再看其文章更美。

但有一件真曱相，為什么趙頊為帝后，將國庫賬目一查，一年虧空一億多緡錢！如果不算戰爭，鄭朗幾乎將兩廣與荊湖南路幾乎來了一個翻天覆地的變化，用度也不過與其一年虧空相仿佛。

當然，有許多是趙禎朝留下的積弊，可做為前任首相，治啊，史上趙禎朝就開始出現虧空，但并不多，為什么趙頊登基就出現那么多虧空？是誰的過錯。看看前任幾位首相吧。

“龐醇之啊。”

“是，有的人越變越好，有的人越變越差，數位宰相當中能有首相之材的，富弼都欠缺了。只有龐醇之。”鄭朗不提自己，自己犯曱下這個滔天錯誤，休想曱做首相了。

趙禎同樣心中也恨恨，但怎么辦呢，將鄭朗活活掐死不成？

“還有，陛下，請允許臣明天上早朝。”

“準。”

還是無奈之舉，趙禎如今精力不足，對付不了滿朝士大夫，文彥博能赤膊上陣，自己同樣也能赤膊上陣，反正官曱職貶到這地步，還怕什么。光腳的才不怕穿鞋子的。

趙禎又說道：“鄭卿，對狄卿僅是外判，你也勿要多疑了。”

“陛下，這終是一些人心中的詬點，狄青活著，這些人必不安。狄青身上多處負傷，又有背疽，擔任樞密使都遭此羞侮污曱蔑，一旦外放，再三羞侮會有什么下場？陛下可記得范增乎？”

趙禎悚然一驚，范增同樣患有背，不算什么不治之癥。可一旦嚴重發作，大羅神仙也保不住了。范增就是生了背疽，氣項羽不聽自己的話，預料到大事必去，一氣之下返鄉，背疽發作而亡的。

若僅是貶一貶，倒也罷了，趙禎也不想狄青因此而死，道：“如何？”

“明天早朝臣會給陛下一個滿意的答復。”

鄭朗匆匆返回京曱城，諸臣愕然。

許多大臣紛紛來鄭家拜訪，包括富弼、王堯臣，鄭朗命下人將門一關，什么人來了，也不接見。

第二天群臣上早朝。

文彥博在待漏院里未看到鄭朗，一顆心定了下來，先將事情拍板，舉起牙笏說道：“兩府協議，決定罷狄青樞密使護國節度使之職，加同平章事判陳州。”

似乎還是很中聽的判曱決，幕后的故事無幾人能知道了。

趙禎盯著文彥博，沒有立即答復，而是說道：“宣鄭朗上殿謹見。”

七個字，大殿里鴉雀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