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二章 .何去何從（中）.

逆臣 第一百八十二章 .何去何從（中）.

盡道豐年瑞，豐年事若何？長安有貧者，為瑞不宜多。

這一夜，蕭漠獨坐書房，默默的看著窗外的雪景，直至天明。

上元城下，楚朝百姓，那遍地的尸骸……上元城頭，將士們的奮命拼搏，不惜與敵俱損……草原戰士揚刀砍入楚軍將士體內時，臉上那瘋狂與怨恨……一夜之間，蕭漠想了許多許多，許多畫面，本只是細節，卻接二連三的出現在腦中，清晰無比。

降雪是好事，瑞雪兆豐年，只是，以上元城以北，數州之地，卻因為草原聯軍的侵襲，錯過了播種的機會，可以預見，明年此時，或者更早，大楚的糧草，必然會無比緊張。

但如今，蕭漠卻顧不得思考這些，只是隱約間有些埋怨，這場雪，降的晚了。

如若早降十日，或訐只要五日，如此戰事，必然已是迎來一場截然不同舟景象。

“少爺，天亮了。”

鄧尚全再次出現在蕭漠身旁，端上了一杯參茶，輕聲說道。

蕭漠點了點頭，問道：“樞密使王翰大人，他起床了嗎？”

鄧尚全點了點頭，說道：“回少爺，王翰大人一夜未眠，昨日拜訪了毅王爺等人后，就一直召見上元城的文武官員，了解這些日子戰事的細節。”

蕭漠沉默片刻后，突然說道：“如果此時依舊相戰，這般一場大雪，必然會對我軍大為有利。草原聯軍冬衣缺乏，風寒之下戰力大減不談，如若大地結冰，對我守城之軍，更是事半功倍。”

鄧尚全眼神微微波動著，垂首說道：“但是，少爺，朝廷已是宣旨，要與草原人和談。朝廷的旨意，我們不能違背的。”

蕭漠卻是笑了，似乎下定了某種決心一般，眼中閃過些許堅毅與堅持，點了點頭，枯坐一夜后，終于站起身來，卻是不小心牽動了肩頭的傷勢，痛哼一聲，眉頭不由皺起，劇痛之下，冷汗瞬間自額頭冒出。

與此同時，蕭漠的臉色突然變得無比蒼白，精神間一陣恍惚，體內的力氣也是突然消失不見，眼中的景象，也是變得模糊，身體搖搖間，就欲摔倒。看到蕭漠的這般模樣，鄧尚全不由大驚，連忙緊走兩步，扶住了蕭漠的臂膀。

來也是奇怪，這些日子戰事緊張，對于自己肩頭上的傷勢，以及種種疲憊，蕭漠竟是毫無所覺，每每一日之間，只是休息兩個時辰不到，卻依舊不覺疲憊。回想起來，蕭漠也是不由詫異，只覺得自己仿佛鐵人一般。

然而，如今當得知朝廷竟是要和談之后，肩頭上的疼痛，身體與精神之間的疲憊，卻是在積蓄了十余日之后，同時爆發出來，無比狂猛。身體無比，精神恍惚，渾身疼痛，幾欲昏死。

事實上，如果不是因為昨日心情太亂，蕭漠如此，恐怕早已是躺在床上無法起身。

掙脫掉鄧尚全的攙扶，揮手示意自己無事，蕭漠長吸一口氣后，臉色總算是恢復了一絲血色，身體也終于恢復了些許力氣。

“不用擔心，我沒事的。”蕭漠獨自扶著書桌，行走兩步后，轉頭向鄧尚全問道：“尚全，你說如果我向陛下請旨，求陛下收回和談旨意，重啟戰事，陛下會同意嗎？”

鄧尚全搖了搖頭，輕聲說道：“少爺，這是不可能的。自古以來，朝廷哪怕明知旨意是錯的，也絕少有更改撤銷的情況出現，畢竟朝令夕改，有損朝廷威儀。對朝廷中人而言，這般事情，才是最大。更何況，三萬草原大軍，依然停留在京城之下，虎視眈眈。以如今朝中眾大臣的性子，也絕然不會同意。

頓了頓后，鄧尚全又說道：“而且，和談雖然不是好事，但對王翰大人而言，卻是建立功勛展頭露面的大好機會，也必然不會同意的。而如今他身為和談使臣，節制陣前所有軍政大事，沒有他的支持，恐怕……”

著說著，鄧尚全猛然看到蕭漠臉上那蒼白卻依舊堅持的神色，原本一向冷靜理智的心，竟是少許出現了些許波瀾，臉上閃過一絲憐惜之色，接著卻又快速掩去，垂首改口道：“不過，一切皆有可能，如若少爺您嘗試一番的話，未免沒有機會。只是……”

“機會很渺茫是嗎？”

蕭漠接口問道。鄧尚全沉默不語，顯然是默認了蕭漠的話語。

“不過，如若不嘗試一下的話，恐怕連渺茫的機會也沒有了……不是嗎？”

完之后，蕭漠再次笑了。伸手整理了一番身上的衣裝，讓自己顯得精神一些，掩飾著之前的無力與脆弱，然后舉步向著屋外走去。

這是自己第一次為做某件事而盡心盡力，這是自己第一次有了改變歷史的雄心，這般努力，怎么能就這么毫無理由的失敗？

十萬百姓，一夜之間死傷大半，上元城下，短短數個時辰間尸骸遍野，這般犧牲，怎么能就這般變得毫無意義？

數萬將士，半月血戰，堅守不退，這般堅持，又怎么能讓它成為歷史笑話的注腳？

當蕭漠來到太守府正堂時，正堂中正處于一片喧嘩吵鬧之間。

“張大人，卑職不贊成議和之事。如今上元城與草原聯軍之間的戰事，已是開始漸漸扭轉最初的頹勢，優勢也越來越明顯，本是大好局勢。卑職相信，只要再堅持半個月時間，草原蠻子必然潰敗無疑。昨夜天降大雪，更是我軍的絕好機會。在這般情況下提出和談，不僅浪費了我軍將士浴血奮戰才營建的優勢，更是讓草原聯軍全身而退，讓他們以為我楚人軟弱好欺，日后必然會再起事端。還請大人以大局為重，多加考慮。”

這般文雅中不失堅毅的語氣，這般看似客氣，實則卻毫不留情的指責，發言著不是趙英，又是何人？

似手，除了蕭漠，趙英從來沒有真正服氣過任何人，也從未對任何人真正客氣過。時至今日，趙英雖然在上元城功勛顯著，少有人比，但卻早已是將上元城上到太守劉行之、防御使蔡達，到下面的普通校尉，得罪了個干干凈凈，而他自己卻還尤不知覺。

回想起來，當日蕭漠同意以糧草換俘虜之事時，趙英竟然沒有給蕭漠難堪，卻是讓蕭漠都覺得不可思議。

或許，趙英雖然長得文弱，卻是一個少有的直人，如若對哪個人產生了認同之意之后，就會毫不猶豫的認同這個人的一切。

而如今，樞密使王翰才剛剛來到上元城一晚，趙英就再次很干脆的將他大大的得罪了。

“還請大人以大局為重，多加考慮。”

這豈不是說王翰不碩大局眼光短淺嗎？

當蕭漠舉步邁入正堂后，抬頭看去，果然可見趙英正站在王翰的面前，一臉的義正言辭，而坐在主位的王翰，則是氣的臉色發白。

“你……你是何人？”

良久之后，王翰的臉色才恢復正常，指著趙英，緩緩冉道。

“卑職陽城騎軍都尉趙英。”

趙英垂首答道，語氣卻依然強硬。

聽到趙英的回答后，王翰卻是怒極而笑，環視正堂左安，卻見正堂之內，如今濟濟一堂，人滿為患。

上元城原本的官員文武、被蕭漠所救的貴族官員，以及王翰所帶來的官員們，林林總總，至少有四五十人，所有的人，官階至少也在五品以上，像趙英這般從八品的武將，確是顯得無比唐突顯眼。

只是，上元城的文武官員們，已是習慣了趙英這般參與重要決策，但王輸此時竟是被一名區區從八品官員所指責，心情卻是大為不快。

“一名區區從八品武將……”王翰冷笑：“這里哪里有你說話的機會？出去！！”

聽到王翰的話后，趙英神色一硬，就欲反駁，但劉行之卻是眼明手快，連忙站起身來將趙英拉住，向王翰躬身說道：“趙英將軍一向是心直口快，不知禮節，還請樞密使大人勿要見怪。”

頓了頓后，劉行之猶豫片刻后，卻又接著說道：“只是，下官聽趙英大人所言，卻也有些道理，樞密使大人您一向在京城中指揮大局，恐怕對我上元城的情景不是非常了解。如今我軍與草原蠻子之間的戰事，已是漸漸處于上風。不過既然朝廷下旨議和，我等身為臣子者，自然不可反對，只是唯恐將士寒心，而草原聯軍來年恢復元氣后，又會再生事端……不過朝中大臣們高瞻遠矚，這般情況，想來都已經考慮到了吧？”

劉行之久經官海，其所言所表，實則與趙英是一個意思，但語氣態度，卻要圓滑的多。

而王輸自然能聽出趙英的意思，微微一愣后，轉頭環顧堂上一眾文武官員，問道：“各位大人，可是皆不贊同議和之事？”

注意到王輸的眼神，聽到王翰的詢問，大堂之內，每位官員，皆是沉默不語。

“防御使蔡達蔡大人，你來說。”

見眾官員沉默，王翰不由皺眉，終于點名道。

蔡達起身后，猶豫一番后，終于答道：“回大人，下官實則與劉太守、趙英將軍是一個意思。竊以為以如今局勢，應該繼續相戰，直到將草原聯軍完全擊潰才是，對于朝廷議和的旨意，心中確實不解。”

隨著蔡達表態，一眾上元城文武，以及那些被蕭漠所救的文武官員們，見有人帶頭后，紛紛壯起了膽量，接連起身道：“是啊，樞密使大人，就這么議和，未免太便宜那些草原蠻子了。”

“樞密使大人，下官以為，如今形勢，理應繼續戰下去為上策。”

“草原蠻子一路攻來，殺我大楚百姓無數，如今和談，未免示弱，不應該就這般放過他們。”

見到眾官員皆是反對，王翰臉色漸漸陰沉了下來。

昨夜他不斷與上元城官員接觸，了解過去半個月間上元城之戰的詳細情況，已是隱約間察覺到了這些人對于議和的不滿態度，但卻也沒有想到，竟是如此嚴重。

而就在王翰準備怒斥立威之際，坐在王翰旁邊的毅王爺，卻是突然開口說話了。

“王大人。”

毅親王神色淡和親切，語氣平淡緩緩，但隱隱間已是表明了態度：“本王在上元城三日間，親見監軍蕭子柔的指揮若定，以及一眾將士的奮勇用命，卻也是認為，朝廷的決策，恐怕是有欠考慮了。”

毅親王的表態，自然與普通大臣的效果截然不同。

王翰微微一愣后，原本神色間已是隱現的怒氣瞬間收斂，苦笑的向毅親王拱手道：“毅王爺、各位大人，本官自然明白各位苦戰半月后，在優勢漸現時，與草原人議和的不甘，只是，議和之事，本是朝廷旨意，本官也是領命行事罷了，根本無權更改干涉，最主要的是，如今三萬草原大軍已是在京城之外虎視眈眈，隨時都會發起強攻，我們畢竟要以陛下的安危為重啊。一時勝負，算不得什么……”

然而，王贛的話剛剛說到一半，卻再次被趙英打斷了。

“我上元城僅僅憑借著六萬可戰之兵，還是從各城敗軍中東拼西湊而來，尚能抵抗草原蠻子十余萬大軍的圍攻，甚至盡占上風，京城城高河深，又有我朝最為精銳的二十萬御林軍相護，各地衛軍，又隨時可以支援，難道還會怕草原蠻子的強攻？”

聽到趙英一而再的無禮之言，無論王翰如何的城府深沉，此刻卻也是再也按耐不下怒氣。

更何況，面對這般的挑釁還能一直容忍，豈不是說自己軟弱可欺了？

只見王翰神色變得無比陰沉，揚手間就愈說些什么。

然而，卻是有人比他提前行動了。

“趙英，你好大的膽子。王翰大人乃朝廷樞密使，總攬軍國大事，如今又被陛下任命為議和使臣，節制軍前所有軍政要務，豈是你可冒犯的？你難道連上下尊卑都忘了嗎？你不過是區區從八品武將，對于朝廷的旨意，只管用心去辦就好，又哪里輪到你來質疑？！”

雖然斥責，但聲音卻依然不失淡雅冷靜，隱然間自有威儀氣勢，發言之人，正是此前一直站在門口傾聽的蕭漠。

“蕭大人，蕭大人，您來了……”

“見過蕭大人……”

隨著蕭漠發言，大堂之內，每個人都發現了蕭漠的出現，片刻之間，無論是上元城的文武官員，還是那些被蕭漠所救的官員貴族們，皆是連忙站起身來，向著蕭漠躬身行禮，接連問候道。

而那些隨王翰前來的官員們，見到眾人這般行為，也是不由自主的隨之起身，向著蕭漠躬身行禮，禮畢之后，才后知后覺地發覺了不妥。

起身之后，神色間頗為尷尬。

原來，在官場上，官員相互之間的行禮是大有學問的，平級之間的官員，相互見禮時拱手即可，只有下級官員見到上級官員時，才會躬身行禮。

只是，在朝廷決定議和之后，蕭漠的監軍身份、樞密承旨的官職，已是自動卸去。如今的蕭漠，最高的官職也不過是中書舍人罷了，六品官職而已。

如今大廳之中，場上每個人的官階都要比他高上許多，尤其是那些身有爵位的人，乃是“超品”，即使面對官居一品的王翰，只要愿意，按照規矩也可以毫不理會（雖然這般規矩已是名存實亡，畢竟楚朝的冊封貴族太多了，且大都手無實權。

而如今，這些比蕭漠官階都要高的人，竟是以下官自居，向蕭冉躬身行禮，在不明情況者看來，自是奇怪非常。隨著蕭漠的出現，場上絕大部分官員都將目光注視在蕭漠身上，仿佛忘了還有王翰一般，閉口不言，靜靜的等待著蕭漠的發言，與之前王翰在場時的喧嘩，大不相同。

而蕭漠對于眾人異乎尋常的表現，卻是顯得理所當然，只走向著眾人微微點頭示意后，就舉步來到了王翰的面前，躬身行禮道：“見過毅王爺、和郡王、立銘郡王、樞密使大人。下官御下不嚴，手下無禮，讓大人見笑了。”

看到場上一眾官員的表現，王翰臉色變幻不定。

之前眾官員面對王翰時，雖然表現的極為客氣敬畏，但也僅此而已，大都只是因為王翰那樞密使的身份罷了。也正因為如此，在認為王翰命令不妥之時，除了趙英這個愣頭青之外，他們雖然不敢反駁，卻也會像之前那般隱晦指出。

而在面對蕭漠時，明明官位比蕭漠高，卻行下官見上官之禮不談，在蕭漠指責趙英，隱約間表露出贊同王翰之意的時候，卻無人開口反駁，只是以目光注視，等待著蕭漠接下來的話語……王翰久經官海，自然可以看出，這般表現，代表著上元城的文武官員、以及那些被蕭漠所救的貴族官員們，已是對蕭漠產生了真正的信任與認同，就仿佛王翰的門人在面對王翰時那樣。

不過區區數日之間，蕭漠是如何做到這些的？

王榆突然發現，自己究竟還是低估蕭漠了，原本在他看來，蕭漠不過是一個有才華的年輕人罷了，想要威脅自己，至少還需要數十年的經營。

而此時看來，借著上元城之戰，蕭漠身后的擁從們，已是初具規模了口然而，這般神色變幻只是持續了一瞬間，下一瞬間，王翰已是恢復了每次面對蕭漠時，那般熟悉的親切隨和，笑著說道：“子柔來了？怎么不多休息一番？既然老夫來到上元城，諸般事務，子柔就丟給老夫就是，這些日子，子柔已是辛苦了，理應好好休息一番才是。”

蕭漠微微一笑后，再次躬身道：“多謝大人的關心，下官身體并無大礙口更何況和談之事事關重大，下官又哪里可以安心休息不管不顧？自是應該盡心輔佐大人。”

著，蕭漠神色突然變得嚴厲，轉身看著依舊跪在自己面前的趙英，嚴聲問道：“趙英，你頂撞上官，質疑朝廷旨意，此乃言行不當，冒犯上官，有損朝廷顏面，本官罰你二十大板，你服是不服？”

趙英微微一愣，卻沒想到蕭漠來到這里后，不僅沒有與自己一樣據理力爭，反而拿自己開刀，臉上不由大變口然而，片刻之后，趙英終于還是垂首道：“既然是大人的決定，下官自無不服。”

蕭漠點了點頭，揚聲說道：“來人，將趙英拖出去，責罰二十大扳。”

隨著蕭漠命令傳下，兩名兵士進入大廳之中，而趙英也毫無抵抗，乖乖的隨著兩名軍士離開了大廳，等待著自己的責罰。

實際上，蕭漠雖然是在責罰趙英，實則卻是一種變相的保護。

像趙英剛才那般頂撞上官，質疑朝廷決策，最終落得一個貶官入獄的下場，也毫不足為奇，但蕭漠區區數言，以二十大板的代價，就將這般罪責抵消了。

另一邊，鄧尚全悄悄的隨趙英而去，他自然能看出蕭漠對趙英的看重，只是趙英是一個直腸子，不一定能看出蕭漠的策略，所以他還要前去說明一番才是，也趙英不會對蕭漠心生埋怨。

實際上，他已經習慣于像此時這般為蕭漠做收尾補漏的工作了。

而另一邊，王翰看到之前一再頂撞自己的趙英，在蕭漠面前竟是如此順從的領受責罰，而左右的一眾官員，卻無人敢于求情，人人服氣，神色不由再次一變。

“樞密使大人，對于和談之事，下官心中有些看法，只是事關重大，大人可否能與下官單獨密談一番？”

就在這時，蕭漠開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