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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虎 穴

作者:古龍  分類: 古龍 | 武俠 | 全本 | 古龍全集 | 古龍 | 白玉老虎 | 更多標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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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玉老虎 第八回虎 穴

第八回虎穴

最后一著殺手

唐玉在笑。

無忌居然也在笑。

唐玉笑得很開心,因為他本來就是真正很開心。

無忌笑得居然也像是真的很開心。

唐玉不笑了。

他忽然問樊云山:“你看不看得出你們趙公子在干什么?”

樊云山道:“他好像是在笑。”

唐玉道:“現在他怎么還能夠笑得出來?”

樊云山道:“我不知道。”

唐玉嘆了口氣,道:“我一向覺得自己是個很聰明的人,別人也認為我很聰明,可是我也想不通他怎么能笑得出來?”

無忌道:“我本來也不想笑的,可是我實在忍不住要笑。”

唐玉道:“有什么事,讓你覺得這么好笑?”

無忌道:“有很多很多事。”

唐玉道:“你能不能說一兩件給我聽聽?”

無忌道:“能。”

唐玉道:“你說,我聽。”

無忌道:“我覺得很好笑的事,你未必會覺得好笑的。”

唐玉道:“沒關系。”

無忌道:“你還是想聽?”

唐玉道:“嗯。”

無忌道:“如果我說,有個明明已被人點住穴道,而且還被繩子綁住了的人,隨時都可以站起來,你是不是會覺得很好笑?”

唐玉道:“哈哈。”

無忌道:“如果我說有個明明已被殺死了的人,隨時都會從外面走進來,你是不是也會覺得很好笑?”

唐玉道:“哈哈哈。”

他發出的是笑聲,可是他臉上那種溫柔動人的笑容卻不見了。

無忌道:“我記得你說過,有些事情聽起來雖然不好笑,可是你若親眼看見,就會笑破肚子。”

唐玉當然也記得那個笑話。

無忌道:“有些事卻剛好相反,聽起來雖然很好笑,等你真的親眼看見時,就笑不出來了。”

他忽然站起來。

他明明已被點住穴道,而且還被繩子綁住,可是他居然真的站了起來。

唐玉親眼看見他站了起來。

唐玉笑不出來了。

然后他就看見一個明明已被殺死的人走了進來。

他看見了丁北。

從外面走進來的這個人居然是丁北。

那把刀的刀柄還在他腰上,刀柄下的那塊血漬還是和剛才同樣的明顯。

可是他卻活生生的走了進來。

無忌道:“你還沒有死?”

丁北道:“我看起來,像不像個死人?”

他不像。

他的臉色紅潤,容光煥發,看起來不但愉快,而且健康。

無忌道:“那一刀沒有把你殺死?”

丁北道:“那一刀,根本就是殺不死人的。”

他忽然從腰上拔出了那把刀,刀鋒立即彈出,他再用手指一按,刀鋒就縮了進去。

無忌道:“原來這只不過是騙小孩子的把戲。”

丁北道:“可是這種把戲非但騙不倒小孩,連呆子都騙不倒。”

無忌道:“這種把戲,只能騙倒些什么人?”

丁北道:“只能騙聰明人,有時候越聰明的人反而越容易上當。”

無忌在微笑,道:“原來聰明人也一樣可以騙得倒的。”

丁北道:“而且要用笨把戲才騙得倒,有時候越笨反而越好。”

其實這絕不是笨把戲。

這是個完全的計劃,復雜、周密、精巧。

就算唐玉這樣絕頂聰明的人,也是想過很久之后才能想通其中的巧妙。

但是他居然還能保持鎮靜。

這不僅是因為他天生沉得住氣,也因為他還有最后一著殺手沒有使出來。

他對綴在他荷包上的那兩枚暗器絕對有信心。

他相信無論在什么情況下,只要把那種暗器使出來,立即就可以扭轉局勢,反敗為勝,無論什么人遇到他那種暗器,都會變得粉身碎骨,死無葬身之地!

他絕對有把握。

任何人在這種情況下都會有反應的——驚慌、憤怒、恐懼、輕蔑、辯白、爭論、乞憐、訕笑、沖動。

這些反應他完全都沒有。

就因為他沒有反應,所以別人永遠猜不透他心里在想什么?下一步要做什么?

這實在是個可怕的對手,但是無忌卻決心要把他徹底摧毀。

無忌看著他,微笑道:“也許你已經想到,我們這把戲中,只有一點關鍵是最重要的。”

唐玉居然又笑了笑,道:“你說出來,我還是聽。”

無忌道:“其實,我早已知道你就是唐玉!”

唐玉道:“哦?”

無忌道:“你擊倒胡跛子的時候,我就已經開始懷疑了,只不過那時候我還沒有把握能確定!”

——胡跛子的武功并不弱,你一出手就能把他擊倒,只因為他認出了你是唐玉,他連做夢也想不到唐玉會出賣他。

——你出賣了胡跛子,帶走了那小孩,只因為你要讓我相信你絕對不是唐家的人。

——你要交我這個朋友,只因為你要找機會殺我。

——你說你到和風山莊去,為的是避仇,只不過是在掩飾你真正的目的。

無忌道:“這計劃本來的確很巧妙,只可惜其中還是有一點最大的漏洞。”

唐玉道:“哦?”

無忌道:“你能想到把那小孩帶走,的確是很妙的一著,避仇也是種很好的借口,只可惜,你忘了謊話是一定會被揭穿的。”

他嘆了口氣,接著道:“一個人要做大事,就不該在這些小事上面說謊,其實你根本用不著把那小孩帶走,我還是會交你這個朋友,你來找我,也根本不必說是為了避仇,可惜你偏偏要自作聰明,反而弄巧成拙了。”

唐玉沉默著,過了很久,居然也嘆了口氣,道:“一個人要做大事,就不該在小事上面說謊,這句話我一定會記住。”

他忽然發現自己實在低估了趙無忌。

那時候他總認為這些事非但無足輕重,而且和趙無忌完全無關。

他實在想不到趙無忌居然連這種事都會去調查追究。

那里還是大風堂的地盤,大風堂門下什么人都有,要調查這種事當然不難。

無忌道:“如果你要知道一個人是不是在騙你,就一定要從這些不關緊要的小地方去調查,才能查得出真相。”

因為重要的關鍵處別人一定會計劃得很周密,算準你絕對查不出什么來,他才會開始行動。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百里長堤,往往會因一點缺口而崩潰。

無論多么小的疏忽,都可能造成致命的錯誤

無忌道:“我揭穿了你的謊話后,原來也不能斷定你就是唐玉,可惜……”

可惜唐玉又扮成了女裝,扮得甚至比女人還像女人。

只有練過“陰勁”的人,才會扮得這么逼真,因為他男性的特征已漸漸消失。

唐玉忍不住問道:“你怎么知道我練的是陰勁?”

無忌道:“因為,你曾經用陰勁殺了喬穩。”

他淡淡的接著道:“這么多因素加起來,我若還不知道你就是唐玉,我就真的是個呆子。”

破舊的財神廟,陰暗而潮濕,甚而還有種令人作嘔的腐臭氣。

可是他們五個人誰也沒有注意到這些事。

唐玉看來還是很鎮定,又問道:“你既然已知道我就是唐玉,為什么不先下手為強,找個機會殺了我?”

無忌道:“因為你還有用。”

唐玉道:“你要利用我查出這里的奸細是誰?”

無忌道:“我還要利用你,把唐家潛伏在這里的人全都找出來。”

現在他已經從唐玉的身上,找出了小狗子,王胖子,賣橘子的小販,武夷春的堂倌。

從這些人身上,他一定還可以找出更多別的人來。

無忌道:“我們早已懷疑樊云山,但是我們不能確定。”

所以他就和丁北安排好圈套。

無忌道:“真正的奸細,反而不會想要殺你滅口的,因為只有真正的奸細才知道你的身份和秘密。”

他也算準了他們一定會趁這個機會殺了另外一個不是奸細的人,才好把奸細的罪名推到他的身上,讓真正的奸細逍遙法外。

所以他就安排了丁北的“死”,而且一定要讓唐玉相信丁北真的死了。

無忌道:“所以我除了在他左頸后那一擊外,我還要再給他一刀。”

不但這把“刀”是早已安排好的,丁北的腰上當然也早已做了手腳。

無忌道:“可是你若仔細去看,一定還是會看出破綻來。”

唐玉道:“所以,當時你要趕快把我拉走。”

無忌道:“我知道你對“財神”一定更有興趣,一定會跟我走的。”

他把丁北交給了樊云山,因為丁北絕對可以制得住樊云山。

無忌道:“我還有另外一件事交給丁北去做,這件事也是個很重要的關鍵。”

唐玉道:“什么事?”

無忌道:“一個明明已經被點住穴道,而且被繩子綁住了的人,怎么會忽然就站了起來?”

唐玉道:“因為繩子綁得不緊,穴道也沒有真的被點死。”

無忌道:“繩子是誰綁的?”

唐玉道:“是樊云山。”

無忌道:“穴道是誰點的?”

唐玉道:“也是樊云山。”

無忌道:“他為什么不把繩子綁緊?為什么不把穴道點死?”

因為樊云山還不想死。

他還要學道,還要煉丹,還希望能夠長生不老,還要繼續享受那種“神仙的樂趣”。

無忌道:“其實這一點你也就早應該想到的,他既然可以出賣大風堂,為什么不能出賣你?”

他問丁北:“你是怎么打動他的?”

丁北道:“我只不過問他,是想繼續學道煉丹?還是想死?”

無忌道:“你一共就只是給他兩條路?”

丁北點頭,說道:“他只有兩條路可走!”

無忌道:“我想他一定考慮了很久,才能決定走哪條路?”

丁北微笑,道:“我的話還沒有說完,他就已決定了。”

樊云山選的是哪條路?就是最笨的人,也該想得出來。

無忌道:“我看見樊云山來了,就知道他走的是哪條路了。”

因為他還活著,還可以煉丹學道。

無忌道:“所以,我剛才故意讓你拉住我的手,因為我一定要讓他來點我的穴道。”

那時候財神已經往唐玉撲過去,唐玉一定要放開無忌,去對付財神,

只有樊云山“剛好有空”出手,出手去點無忌的穴道。

這計劃中每一個細節都算得很準。

無忌道:“樊云山既然已是我們的人,他調到這里來的當然也是我們的人,別人是絕對沒有法子混進來的。”

——既然沒有人能混進來,當然也沒有人能來救唐玉。

——現在唐玉才真的是已經完全孤立了。

無忌微笑道:“這件事做得連我自己都覺得很滿意,你還有什么話說?”

唐玉沒有話說了。

幸好他還有最后一著殺手!

散花天女

——蜀中唐門,以獨門毒藥暗器威震天下!

——唐門子弟出來闖江湖,每個人身上,都帶有他們威震天下的獨門毒藥暗器。

——唐門子弟大多數都是收發暗器的高手。

——“滿天花雨”的手法,更是武林中絕傳已久的獨門絕技!

——唐玉絕對是唐門子弟中的頂尖高手。

這都是事實,江湖中每個人都知道,無忌也不應該不知道。

所以他應該想得到唐玉一定還有最后一著致命的殺手!

可是他好像一點都不在乎。

他應該注意唐玉的手。

因為這雙手上隨時都可能發出致命的暗器來。

可是他卻在看著那位財神。

他忽然問:“你是不是財神?”

財神居然說:“我不是。”

無忌又問:“你是什么人?”

財神居然說:“我是個小偷。”

做小偷絕不是件光榮的事,這位財神為什么要說自己是小偷?

無忌道:“小偷通常都不會承認自己是小偷的。”

這小偷道:“可是我一定要承認。”

這小偷道:“因為我這個小偷和別的小偷不同。”

無忌道:“有什么不同?”

這小偷道:“我偷的東西和別人不同,我只偷別人不想偷,不敢偷,也偷不到的東西。”

他忽然反問無忌:“別的小偷會不會去偷你家里的老鼠?”

無忌道:“不會。”

這小偷道:“可是我偷。”

他又問無忌:“別的小偷敢不敢去偷御花園養的老虎?”

無忌道:“不敢。”

這小偷道:“可是我敢去偷。”

他再問無忌:“別的小偷能不能偷得到皇后娘娘的裹腳布?”

無忌搖頭。

這小偷道:“可是我偷得到。”

無忌道:“原來你不但是個小偷,還是位神偷。”

這小偷道:“我本來就是。”

無忌道:“可是,這些東西好像都不值錢。”

這小偷道:“我本來就只偷這些不值錢的東西。”

這小偷道:“因為那都是別人請我去偷的。”

無忌道:“你去偷東西還要別人來請你?”

這小偷道:“不但要來請我,而且還要付給我五萬兩。”

無忌道:“五萬兩什么東西?”

這小偷道:“五萬兩銀子,先付。”

無忌道:“為什么要先付?”

這小偷道:“因為我的信用一向很好,只要收了錢,不管別人要我偷什么,而且保證一定能偷得到。”

無忌道:“我記得以前好像也有個人是這樣子的。”

這小偷道:“誰?”

無忌道:“司空摘星。”

這小偷笑了。

無忌道:“你也知道他這個人?”

這小偷道:“我不但知道他,而且還認得他。”

他笑得連嘴都合不攏:“我碰巧正好是他的徒弟。”

江山代有才人出,武林中也同樣是這樣子的,每一代都有那一代的名俠,各領風騷,占盡風流。

——西門吹雪。

天下無雙的劍客,天下無敵的劍法,孤高絕傲,白衣如雪。

——葉孤城。

天外飛仙——白云城主,約戰西門吹雪于紫禁之巔,不戰已名動天下。

——老實和尚。

這個和尚,從不說謊,吃冷饅頭,穿破衣裳。

——花滿樓。

一雙眼睛雖然瞎了,一顆心卻皎潔如明月。

——木道人。

著棋第一,劍法第三,亦狂亦道,武當名宿。

他們雖然都已是上一代的名俠,但是他們的劍名卻絕對可以流傳到千載以后。

除了他們之外,當然還有陸小鳳。

長著四條眉毛的陸小鳳。

貧無立錐,富可敵國的陸小鳳。

江湖惟一能夠用兩根手指夾在葉孤城那一劍“天外飛仙”的人就是陸小鳳。

西門吹雪惟一的一個朋友,就是陸小風。

木道人最佩服的是陸小鳳。

花滿樓最尊敬的是陸小鳳。

老實和尚一見陸小鳳就要跑。

可是陸小鳳一看見司空摘星就頭痛。

陸小鳳替司空摘星起的名字是:

——偷王之王,偷遍天下無敵手。

司空摘星什么都偷,什么都偷得到。

司空摘星身材高大,挺胸凸肚,卻偏偏有一身天下無雙的小巧功夫。

陸小鳳曾經跟他比翻斤斗,誰輸了誰就要去挖蚯蚓。結果挖蚯蚓的人是陸小鳳,挖了十天十夜,挖得一身都是泥。

現在這個小偷居然說他是司空摘星的徒弟。

無忌道:“失敬!失敬!”

這小偷道:“不客氣,不客氣。”

無忌道:“貴姓。”

這小偷道:“姓郭。”

無忌道:“大名。”

這小偷道:“雀兒。”

無忌道:“你就是這一代的偷王之王,偷遍天下無敵手的郭雀兒?”

這小偷道:“我就是。”

無忌道:“失敬失敬。”

郭雀兒道:“不客氣,不客氣。”

無忌道:“你到這里來有何貴干?”。

郭雀兒道:“也沒有什么別的貴干,只不過來偷點東西而已。”

無忌道:“這次,也是別人請你來偷的?”

郭雀兒道:“可是這次我免費。”

無忌道:“例不可破,這次你為什么免費?”

郭雀兒道:“因為你們大風堂的司空曉風碰巧正好是我師父的堂弟,站在你旁邊的那個丁北,又碰巧正是我的朋友。”

無忌道:“是丁北請你來的?”

郭雀兒嘆了口氣,道:“本來他也找不到我的,可是我流年不利,正好在走霉運,昨天晚上正好在他那狗窩里喝酒。”

無忌道:“他請你來偷什么?”

郭雀兒道:“偷的只不過是些雞零狗碎,一文不值的玩意兒。”

無忌道:“你偷到了沒有?”

郭雀兒有點生氣了:“天下還有我郭雀兒偷不到的東西?”

無忌道:“既然你偷到了,東西在哪里?”

郭雀兒道:“就在這里。”

他的手本來是空的,可是現在他伸出手時,手里已多了兩件東西。

一根金釵,一個荷包。

用緞子做成的荷包,上面用金線繡著兩朵牡丹,正面一朵,反面一朵。

唐玉終于被擊倒,他的身子雖然還沒有倒,可是他的意志和信心已完全崩潰。

這種內心的崩潰,遠比肉體被擊倒更可怕。

無忌笑了。

他一直在注意唐玉看到這兩樣東西的反應,現在無論誰都看得出這個人已徹底被摧毀。剩下的,已只不過是個空殼子而已。

無忌道:“就只有這兩樣?沒有別的了?”

郭雀兒道:“我本來也以為還有別的,想不到這位唐公子身上居然只有這兩樣寶貝,這根金釵居然是空心的。”

他嘆了口氣:“做小偷的人碰到這種空心大少,實在是霉氣沖天。”

無忌道:“你怎么知道金釵里面是空的?”

郭雀兒道:“我一拿到手上就知道了,因為分量根本不對。”

無忌的眼睛里發出了光,微笑道:“金釵雖然是空的,但是我可以保證里面裝的東西絕對比金子更貴重得多。”

他又補充著道:“據說唐家的斷魂砂也可以買得到的。”

郭雀兒道:“我也聽人說過,只要你走對門路,而且出得起價錢,就可以買得到。”

丁北道:“這樣還不行。”

郭雀兒道:“還要怎么樣?”

丁北道:“他們還要把你的祖宗三代都調查清楚,才肯賣給你。”

郭雀兒道:“什么價錢?”

丁北道:“據說是五百兩黃金買一兩斷魂砂。”

無忌道:“毒針呢?”

丁北道:“大概也要幾百兩一根。”

無忌忽然拿出了個紙包,里面有半根打斷了的繡花針。

他微笑道:“如果是五百兩金子一根,這半根銀針至少也應該值三百兩。”

丁北道:“三百兩金子,倒也可以算是發了筆小財。”

郭雀兒道:“你是從哪里找來的?”

無忌道:“從馬鞍里。”

他又嘆了口氣:“我想不到這位唐公子為什么三更半夜到馬房去,所以就跟著去看看,他進去轉了一圈就出來了,我卻足足找了一個多時辰。”

就因為他在馬廄里耽誤了很久,所以不知道連一蓮來了。

現在看起來好像也只不過是件小事,根本無足輕重。

但是有許多本來無足輕重的小事,后來卻改變了一個人一生的命運!

郭雀兒道:“一兩斷魂砂,五百兩黃金,好貴的價錢。”

唐玉忽然冷笑,道:“有這種價錢我就買,有多少我買多少。”

郭雀兒道:“難道連這個價錢還買不到?”

唐玉道:“還差得遠。”

郭雀兒道:“應該是什么價錢?”

唐玉道:“一千兩金子一錢還不是精品。”

無忌道:“其實,這個價錢也不算太貴。”

丁北道:“還不算貴?”

無忌道:“一錢斷魂砂,說不定可以要好幾個人的命。”

唐玉道:“如果用法正確,可以要三個人的命。”

無忌道:“而且你用唐家的斷魂砂殺了人之后,別人一定會把這筆賬算到唐家身上去,你只要花一千兩金子,殺了人之后連后患都沒有。”

他笑了笑,道:“如果你想通這道理,就不會覺得這價錢貴了。”

丁北終于承認:“這價錢好像的確不算太貴。”

這本來就是唐家幾宗最大的財源之一,要維持那么大一個家族并不容易。制造這種暗器也是一件花費很大的事。

郭雀兒道:“這么樣說來,這根金釵豈非要值好幾千兩金子?”

唐玉道:“這是無價的,根本就買不到。”

唐玉道:“因為這里面的斷魂砂是精品,荷包里面的針也是精品。”

郭雀兒笑道:“這樣看來我實在應該小心點,莫要被別人拾去了。”

唐玉道:“你放心,我不會做這種蠢事的。”

他忽然長長嘆息,黯然道:“現在我已經認輸了。”

郭雀兒道:“肯認輸的人,才是聰明的人。”

唐玉道:“金釵里的斷魂砂,荷包里的毒針,你們都可以拿去。”

郭雀兒道:“謝了。”

唐玉道:“我這個腦袋你們也隨時可以拿去。”

郭雀兒道:“我雖然不想要你的腦袋,可是我知道有人要的。”

唐玉道:“這荷包呢,難道也會有人要?”

郭雀兒看看丁北,丁北看看無忌,無忌道:“你是不是要我們把這個荷包還給你?”

唐玉道:“我不想。”

他慢慢的接道:“因為我知道你絕不會還給我的,你一定會認為我又想玩什么花樣。”

無忌并不否認。

唐玉道:“我只不過希望你們能替我把這荷包毀掉。”

這要求雖然很奇怪,卻不能算過分。

唐玉道:“我只希望能在臨死之前,能親眼看到你們把這荷包毀掉。”

唐玉道:“因為……”

他臉上的表情變得很悲傷:“因為我不愿看著它落入別人手里。”

他雖然沒有說出原因,可是每個人都已想到,這個荷包里一定有一段傷心的往事,關系著一個逝去的情人。

一個人臨死之前,總是會變得特別多愁善感的。唐玉畢竟也是個人。

郭雀兒顯然已經被打動了。

丁北的脾氣雖然硬,心腸卻不硬,就連無忌都看不出這其中會有什么詭計。

誰也想不到這兩朵牡丹的花心里還有秘密。

不管你用什么法子毀掉這荷包,只要這兩朵牡丹的花心一碎,不但你這個人完了,附近一丈方圓里的人,也必死無疑。

不管是誰動手毀這個荷包,別的人一定也都會站在附近。

唐玉當然是例外。

他一定已經遠遠的躲開,因為只有他知道其中的秘密!

他們經過了無數年計劃,集中了無數人的智慧,花費了無數的金錢人力,才造成了這個秘密!

他們把這秘密稱為——

“散花天女!”

制造這暗器的計劃,是由唐缺起草,再經過唐家內部所有核心人物的同意,才擬定成的。

計劃的第一步,是結交霹靂堂,因為他們一定要取得霹靂堂秘制火藥的配方。

這件事說來容易,其實卻極困難。

霹靂堂主雷震天絕不是個容易對付的人。

他們花了整整三年工夫,甚至連唐家最美的一個女兒也被當作禮物送給了雷震天,才總算打動了他。

計劃的第二步,是要把霹靂堂的火藥和唐家的暗器配合,制造出一種新的暗器來。

這種暗器要像毒蒺藜一樣,能夠打得很遠,又要像毒砂一樣,能夠飛散。

毒蒺藜是用十三片葉子配合成的,每片葉子上都有劇毒,每片葉子上的毒性都不同。

如果他們能夠把霹靂堂的火藥加進去,只要暗器發出,無論碰到什么,火藥都會被引爆,這十三片葉子就會飛射而出,那豈非令人防不勝防?

如果他們真的能制造出這種暗器來,那就必將縱橫江湖,無敵于天下了。

他們居然真的做出來了。

這種空前未有,超越一切的暗器,就叫做——

散花天女!

在閃動的燈光下看來,這兩朵牡丹花不但美,而且美得令人注目。

郭雀兒嘆了口氣,道:“這兩朵花繡得真好。”

丁北也嘆了口氣,說道:“實在好極了。”

郭雀兒道:“我雖然不知道這是誰繡的,但我可以想像得到。”

丁北道:“一定是個又多情,又美麗的女孩子……”

一個多情而溫柔的少女,瞞著家人,在燈光下偷偷的繡這個荷包,送給她的情郎,不幸的是,荷包繡成,她已香消玉殞了。所以她的情郎至死都帶著這個荷包,至死都不愿讓它落入別人手里。

這是個多么凄艷,多么動人的故事。

一個感情豐富的年輕人,看到了這么樣一個荷包,很容易就會聯想到這一類的事。

郭雀兒和丁北恰巧都是這種人。

他們不但很容易就會被感動,而且充滿了浪漫而奇妙的幻想。

何況這個荷包又不是什么重要的東西,為什么不成全別人?

郭雀兒道:“你看怎么樣?”

丁北道:“我沒意見。”

沒有意見,通常就是不反對的意思。

郭雀兒道:“那么你就替唐公子把這個荷包毀了吧。”

丁北道:“為什么要找我?”

郭雀兒道:“因為我狠不下這個心,下不了手。”

丁北道:“你怎么知道我就能下得了手?”

他們都沒有問無忌。

他們和唐玉之間,并沒有仇恨,他們根本不知道唐玉是個什么樣的人。

他們甚至已開始有點覺得無忌太無情,因為唐玉看起來實在是很多情的樣子。

郭雀兒忽然想到了一個好主意:“我們為什么不把這個荷包還給唐公子?”

反正他的任務已完成,隨便趙無忌要怎樣對付唐玉,隨便唐玉要怎樣對付這個荷包,都已不關他的事。

丁北立刻同意:“好主意。”

這實在是個好主意。

如他們知道這主意有多好,用不著等別人動手他們自己也要一頭撞死。

——郭雀兒已經把這個荷包倒空了,因為他已經決定要把這個荷包還給唐玉。

——他會不會改變主意?

——無忌會不會阻止他?

唐玉的心在跳,跳得好快。

不但心跳加快,而且指尖冰冷,嘴唇發干,連咽喉都好像被堵住。

他第一次有這種感覺,已經是很多很多年以前的事了。

那天是四月,也是春天,那時他還是十四五歲的大孩子。

那天的天氣比今天熱,他忽然覺得心情有說不出的煩躁。

那時候夜已很深了,他想睡卻睡不著,就一個人溜出去,東逛逛,西逛逛,逛到他表姊的后園里,忽然聽到一陣歌聲。

歌聲是從他表姊閨房里面一間小屋里傳出來的,除了歌聲外,還有水聲。

水聲就是一個人在洗澡時發出來的那種聲音。

小屋里有燈光。

不但從窗戶里有燈光傳出來,門縫里也有。

他本來不想過去的,可是他的心好煩,不是平常那種煩,是種莫各其妙的煩。

所以他過去了。

門下面有條半寸多寬的縫,只要伏在地上,一定可以看見小屋里的人。

——他身子伏了下去,伏在地上,耳朵貼住了地,眼睛湊到那條縫上去。

他看見了他的表姊。

他的表姊那時才十六歲。

他的表姊正在那小屋里洗澡。

一個十六歲的女孩子,已經很成熟了,已經有很堅挺的乳房,很結實的大腿。

那是他第一次看見女人成熟豐滿的胴體,也是他第一次犯罪。

可是那一次他的心跳還沒有現在這么快。

郭雀兒已經把荷包拋出來了。

從他聽到唐玉要毀了這荷包,到他拋出這荷包,也只不過是片刻間的事。

可是對唐玉來說,這片刻簡直比一甲子還長。

現在荷包已經拋過來了,用金線繡成的牡丹在空中閃閃的發著光。

在唐玉眼中看來,世界上絕沒有任何事比這瞬弧光更美的。

他盡量控制著自己,不要顯出太興奮,太著急的樣子來。

等到荷包落在地上,他才慢慢的彎下腰撿起來。

他撿起的不僅是一個荷包,一對暗器,他的命也被撿回來了。

不僅是他自己一條命,還有趙無忌的命,樊云山的命,丁北的命,郭雀兒的命。

就在這一剎那,他又變成了主宰,這些人的性命已被他捏在手里。

這是多么輝煌,多么偉大的一剎那!

唐玉禁不住笑了,大笑。

郭雀兒吃驚的看著他,道:“你在笑什么?”

唐玉道:“我在笑你!”

他已將那兩枚超越了古今一切暗器的“散花天女”捏在手里。

他大笑道:“你自己絕不會想到剛才做的是件多么愚蠢的事,你不但害死了丁北和趙無忌,也害死了自己!”

郭雀兒還是在吃驚的看著他,每個人都在吃驚的看著他。并不是因為他的笑,更不是因為他說的這些話,而是因為他的臉。

他臉上忽然起了種奇怪的變化。

沒有人能說出是什么地方變了,可是每個人都看得出變了。

就在這一瞬間,他的目光驟然變得遲鈍,瞳孔驟然收縮。

然后,他的嘴角,眼角的肌肉仿佛變得僵硬了,臉上忽然浮起了一種詭秘的死黑色。

但是,他自己卻好像連一點都沒有感覺到。

他還在笑。

可是,他的眼睛里忽然又露出種恐懼的表情,他已發現,自己又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

他忘了他的手上既沒有套手套,也沒有涂上那種保護肌膚的油蠟。

他太興奮,就這樣空著手去扳下了兩枚暗器,他太用力,暗器的針尖已刺入他的指尖。

沒有痛楚,甚至連那種麻木的感覺都沒有。

這種暗器上的毒,是他們最新提煉的一種,連解藥都沒有研究成功。

這種暗器根本還沒有做到可以普遍使用的程度。

等他發覺自己全身肌肉和關節都起了種奇怪而可怕的變化的時候,已經太遲了。

他已經不能控制自己,連笑都已控制不住,他甚至已不能運用他自己的手。

他想把手里的兩枚暗器發出去,可是他的手已經不聽指揮。

就在這一瞬間,這種毒已徹底破壞了他的神經中樞。

看著一個顯然已恐懼之極的人,還在不停的大笑,實在是件很可怕的事。

郭雀兒道:“這是怎么回事?”

無忌道:“毒!”

郭雀兒道:“哪里來的毒?”

無忌沒有回答,唐玉的手忽然抽起,動作怪異笨拙,就像是個木偶的動作。

剛才由他大腦中發出的命令,現在才傳到他的手。

現在他才把暗器發出去。

可是他的肌肉和關節都已經硬了,準確性也已完全消失。

兩枚暗器斜斜飛出,就像是被一種笨拙的機弩彈出去的,力量很足,一直飛到這財神廟最遠的一個角落撞上墻壁。

然后就是“波”的一響,聲音并不太大,造成的結果卻驚人。

幸好無忌他們都站得很遠,反應也很快。總算沒有被那飛激四射的碎片打中。

但是這瞬間發生的事,卻是他們一生永遠忘不了的。

因為就在這一瞬間,他們等于已到地獄的邊緣去走了一趟。

漫空飛揚的煙硝塵土,飛激四射的毫光碎片,現在總算都已經落下。

冷汗還沒有干。

每個人身上都有冷汗,因為每個人都已親眼看到這種暗器的威力。

過了很久,郭雀兒才能把悶在胸口里的一口氣吐出來。

“好險!”

現在他當然已知道剛才他做的是件多么愚蠢的事了。

他看著無忌,苦笑道:“剛才我差一點就害死了你!”

無忌道:“真是差一點。”

郭雀兒又盯著他看了半天,道:“剛才你差一點就死在我手里,現在,你只有這句話說?”

無忌說道:“你是不是希望我罵你一頓?”

郭雀兒道:“是的。”

無忌笑了:“我也很想罵你一頓,因為我不罵你,你反而會覺得我這個人城府太深,太陰沉,不容易交朋友的。”

郭雀兒居然也承認:“說不定我真會這么想的。”

無忌嘆了口氣,說道:“可惜我不能罵你。”

無忌說道:“因為,我還沒有被你害死。”

郭雀兒道:“我如真的害死了你,你怎能罵我?”

無忌道:“我若被你害死,當然也沒有法子再罵人。”

郭雀兒道:“那你現在為什么不罵我一頓?”

無忌笑道:“既然我還沒有被你害死,為什么要罵你?”

郭雀兒怔住了,怔了半天,可不能不承認:“你說的好像也有點道理。”

無忌道:“本來就有道理。”

他大笑:“就算你認為我這道理狗屁不通,也沒有法子跟我抬杠的。”

無忌道:“因為我說的有道理。”

郭雀兒也笑了,道:“現在我總算又明白了一件事了。”

無忌道:“什么事?”

郭雀兒道:“千萬不能跟你講道理,寧可跟你打架,也不能跟你講道理。”他大笑:“因為誰也講不過你。”

剛才他心里本來充滿了悔恨和歉意,可是現在已完全開朗。

現在,他心里已完全承認無忌說的有理。

能夠讓別人心情開朗的話,就算沒有理,也是有理的。

唐玉也沒有死。

他居然還沒有倒下,還是和剛才一樣,動也不動的站在那里。

可是他的臉已完全麻木了,剛才驟然收縮的瞳孔,現在已擴散,本來很明亮銳利的一雙眼睛,現在已變得呆滯無神,連眼珠都已經不會轉動,看起來就像是條死魚。

丁北走過去,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他的眼睛居然還是直勾勾的瞪著前面,丁北伸出一根手指,輕輕一推,他就倒了下去。

但是他并沒有死。

他還在呼吸,他的心還在跳,脈搏也在跳。

每個人都應該看得出,他自己心里一定情愿死了算了。

他這樣子實在比死還難受,實在還不如死了的好。

可惜他偏偏死不了。

難道冥冥中真的有個公正無情的主宰,難道這就是老天對他的懲罰?

丁北心里居然也覺得有種說不出的恐懼:“他為什么還沒有死?”

樊云山忽然道:“因為他是唐玉。”

樊云山今年已五十六歲,在江湖中混了大半生,這么樣一個人,無論是善是惡,是好是壞,至少總有一樣好處。

這種人一定很識相,很知趣。

所以他很了解自己現在所處的地位,他一直都默默的站在旁邊,沒有開過口。

但是他還想活下去,活得好些,如果有機會表現,他還是不肯放棄。

丁北道:“因為他是唐玉,所以才沒有死?”

樊云山道:

丁北道:“是不是因為老天故意要用這種法子來罰他這種人?”

樊云山道:“不是。”

丁北道:“是為了什么?”

樊云山道:“因為他是唐家的人,中的是唐家的毒,他對這種毒性,已有了抗力。”

丁北道:“抗力?”

樊云山道:“如果你天天服砒霜,分量日漸加重,日子久了之后,別人用砒霜就很難毒死你,因為你對這種毒藥已有了抗力。”

丁北說道:“既然唐玉對這種暗器上的毒,已有了抗力,為什么還會變成這樣子?”

樊云山道:“唐家淬煉暗器的毒藥是獨門配方,江湖中從來沒有人知道他們的秘密。”

丁北道:“你也不知道?”

樊云山道:“可是我知道,如果這種暗器上的毒藥,是種新的配方,唐玉雖然已對其中某些成分有了抗力,對新的成分還是無法適應。”

他想了想,又道:“而且毒藥的配合不但神秘,而且奇妙,有些毒藥互相克制,有些毒藥配合在一起,卻會變成另一種更劇急的毒,這種毒性雖然毒不死他,卻可以把他的知覺完全摧毀,甚至可以使他的經脈和關節完全麻木。”

丁北道:“所以他才會變成這么樣一個半死不活的人?”

樊云山道:“因為他身體里大部分器官都已失去效用,只不過比死人多了一口氣而已。”

丁北看著他,道:“想不到你對毒藥也這么有研究,你是不是也煉過毒?”

樊云山道:“我沒有煉過毒,可是煉毒和煉丹的道理卻是一樣的。”

他嘆了口氣,又道:“煉丹的人只要有一點疏忽,也會變成這樣子。”

丁北道:“這豈非是在玩火?”

樊云山苦笑道:“玩火絕沒有這么危險。”

丁北道:“你為什么還要煉下去?”

樊云山沉默著,過了很久,才黯然道:“因為我已經煉了。”

因為他已經騎虎難下,無法自拔。

世上有很多事都是這樣的,只要你一開始,就無法停止。

一個半死不活的人,無論是對他的朋友,還是對他的仇敵,都是個問題。

丁北道:“這個人好像已死了,又好像沒有死,我實在不知道應該怎么辦了。”

無忌道:“我知道。”

丁北道:“你準備怎么樣?”

無忌道:“我準備送他回去。”

丁北道:“回去?回到哪里去?”

無忌道:“他是唐家的人,當然要送回到唐家去。”

丁北呆了。

他的耳朵和眼睛都很靈,可是現在他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忍不住要問:“你在說什么?”

無忌一個字一個字的說道:“我說我準備把他送回去,送回唐家去。”

丁北道:“你要親自送他回去?”

燈油已殘了,月色卻淡淡的照了進來,這古老的財神廟,竟變得仿佛很美。

他們還沒有走。

也不知是誰提議的:“我們為什么不在這里坐坐,聊聊天,喝點酒?”

于是樊云山就搶著去沽酒。

一個五十六歲的老人,居然要去替三個年輕小伙子去沽酒,這種事以前他一定會覺得很荒謬,無法忍受。

可是現在情況不同了。

他相信無忌、丁北絕不會食言,也不會再重提舊事,找他算賬,但是這并不表示他們已經完全原諒了他。

從他們說話的口氣里,他聽得出他們心里還是看不起他的。

可是現在他已經沒法子去計較了。

他只希望他們能讓他回家鄉去,在那里,誰也不知道他曾經做過奸細,還是會像以前那么樣尊敬他,把他當朋友。

現在他才知道,一個人實在不應該做出賣朋友的事,否則連自己都會看不起自己。

他已經在后悔。

唐玉已經被抬到那張破舊的神案上,無忌還扯下了一幅神帳替他蓋起來。

郭雀兒也不知從哪里找出了幾個蒲團,盤膝坐著,看著無忌,忽然道:“你知不知道最近我常聽人說起你?”

無忌笑笑:“想不到我居然也成了個名人。”

一個人開始有名的時候,自己總是不會知道的,就正如他的名氣衰弱時,他自己也不會知道一樣。

郭雀兒道:“有人說你是個浪子,在你成婚的那天,還去宿娼。”

無忌笑笑,既不否認,也不辯白。

郭雀兒道:“有人說你是個賭徒,重孝在身,就去賭場里擲骰子。”

無忌又笑笑。

郭雀兒道:“有人說你非但無情無義,而且極自私,甚至對自己嫡親的妹妹和未過門的妻子都漠不關心,有人甚至打賭,說你就算看見她們死在你面前,也絕不會掉一滴眼淚。”

無忌還是不辯白。

郭雀兒道:“所以大家都認為你是很危險的人,因為你冷酷無情,城府極深,而且工于心計,連焦七太爺那種老狐貍都曾經栽在你手里。”

他想了想,又道:“可是大家也都承認你有一樣好處,你很守信,從不欠人的債,在你成婚的那天,還把你的債主約齊,把舊賬全都算清。”

無忌微笑道:“那也許只因為我算準了他們絕不會在那種日子把我迫得太急,因為他們都不是窮兇極惡的人。”

郭雀兒道:“你的意思是說,這只不過表示你很會把握機會,也很會利用別人的弱點,所以才故意選那個日子找他們來算賬?”

無忌道:“這樣做雖然有點冒險,可是至少總比提心吊膽的等著他們來找的好。”

郭雀兒道:“不管怎么樣,你對丁北總算不錯,別人都看不起他,認為他是個不孝的孽子,叛師的惡徒,你卻把他當朋友看待。”

無忌道:“那也許只不過因為我想利用他來替我做成這件事,所以,我只有信任他,只有找他幫忙,唐玉和樊云山才會上當。”

他笑了笑,道:“何況我早就知道他既不是孽子,也不是叛徒,有關他的那些傳說,其實都另有隱情。”

郭雀兒當然也知道,丁北離家,只因為他發現了他后母的私情。

他殺了他后母的情人,逼他的后母立誓,永不再做這種事,為了不愿他老父傷心,他一定要瞞起這件事。

他父親卻認為他忤逆犯上,對后母無禮。

所以他只有走。

他叛師,只因為有人侮辱了金雞道人,他不能忍受,替他的師父約戰那個人,被砍斷了一條手臂,他師父卻將他趕出了武當,因為他已是個殘廢,不配再練武當劍法。

無忌道:“無論誰遇到這種事,都會變成他這種脾氣的,可是像他這種人,只要別人對他有一點好,他甚至愿把自己的腦袋割下來。”

郭雀兒道:“就因為這緣故,所以你才對他好?”

無忌道:“至少這是原因之一。”

郭雀兒道:“聽你這么樣說,好像連你自己都認為自己不是個好人?”

無忌道:“我本來就不是。”

郭雀兒盯著他,忽然嘆了口氣,道:“可惜可惜。”

無忌道:“可惜什么。”

郭雀兒道:“可惜這世界上像你這樣的壞人太少了。”

丁北笑了:“這個雀兒雖然又刁又狂,但一個人是好是壞,他至少還能分得出的。”

郭雀兒道:“這個雀兒也還能分得出誰是個朋友。”

無忌看著他們,道:“你們真的認為我是朋友?”

郭雀兒道:“如果你不是個朋友,我跟你說這些廢話干什么?”

無忌嘆了口氣,說道:“想不到世界上真有你這樣的呆子,居然要交上我這種朋友。”

郭雀兒道:“呆子至少總比瘋子好一點。”

無忌道:“誰是瘋子?”

郭雀兒道:“你。”

無忌笑了。“我本來以為我只不過是個浪子,是個賭鬼,想不到我居然是個瘋子。”

郭雀兒道:“現在上官刃雖然做了唐家的東床快婿,正是春風得意的時候,可是我想他心里一定還有件不痛快的事。”

郭雀兒道:“因為你還沒有死。”

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沒有把無忌也一起殺了,上官刃一定很后悔。

郭雀兒道:“如果唐家的人知道你做的這些事,一定也很希望能把你的腦袋割下來,讓唐玉的父母叔伯,兄弟姐妹都去看看。”

他嘆了口氣:“現在你居然要把唐玉送回去,好像生怕他們找不到你,如果你不是瘋子,怎么會做這種事?”

無忌雖然還在笑,笑得卻很凄涼。

只有一個隱藏著很多心事,卻不能說出來的人,才會這么樣笑。

他笑了很久,笑得臉都酸了。

他忽然不笑了,因為他已決定要把這兩個人當作朋友。

有很多事雖然不能向別人說出來,在朋友面前卻不必隱瞞。

他說:“我不是個孝子,先父遇難后,我既沒有殉死,也沒有在先父的墓旁結廬守孝,既沒有痛哭流涕,哭得兩眼出血,也沒有呼天號地,到處去求人復仇。”

他看起來實在不像是個孝子,好像已忘記了復仇這件事。

他認為孝子并不是做給別人看的,決心也不是做給別人看的。

他說道:“這是我自己的事,我不想連累任何人,也不想讓大風堂為了這件事和唐門正面沖突,因為那樣流的血太多。殺人者死,上官刃非死不可,無論為了什么原因我都絕不能放過他。”

郭雀兒道:“所以你一定要自己去找他?”

無忌道:“既然沒有別的力量去制裁他,我只有自己動手。”

他又道:“可是唐門組織嚴密,范圍龐大,唐家堡里就有幾百戶人家,我就算能混進去,也未必能找得到上官刃。”

郭雀兒道:“據說,唐家堡也和紫禁城一樣,分成內外三層,最里面一層,才是唐家直系子弟和重要人物住的地方。”

丁北道:“唐家所有的機密大事,都是在那里決定的,他們自己把那個區稱為‘花園’,其實卻比龍潭虎穴更危險。”

郭雀兒道:“就算是他們的本門子弟,如果沒有得到上頭命令,也不能妄人一步。”

丁北道:“現在上官刃不但要做唐家的姑老爺了,而且已經參與了他們的機密,為了他的安全,他們一定會把他的住處安排在那座花園里。”

郭雀兒道:“你就算能混進唐家堡,也絕對進不去的,除非……”

無忌道:“除非是我能找個人帶我進去。”

郭雀兒道:“找誰帶你進去?”

無忌道:“當然是要找唐家的直系子弟。”

郭雀兒道:“唐家的直系子弟有誰會帶你進去?除非他瘋了。”

丁北道:“就算瘋了也不會帶你進去的。”

無忌道:“如果他死了呢?”

這句話聽起來好像很荒謬,幸好丁北和郭雀兒都是聰明絕頂的人。

他們本來也聽得怔了怔,可是很快就明白了無忌的意思。

無忌道:“唐玉是唐家的直系子弟,如果我把他的尸體運回去,唐家一定會把我召入那后花園去,盤問我他是怎么死的?是誰殺了他?我為什么要把他的尸體運回來?”他笑了笑,“唐玉當然是唐家的核心人物,這些問題他們絕不會放過。”

郭雀兒道:“你跟他是什么關系?”

無忌道:“我當然是他的好朋友。”他微笑:“這一路上,一定有很多人看見我跟他在一起,今天下午,我還跟他在一起吃飯喝酒,無論誰都看得出我們是好朋友,如果唐家派人來打聽,一定有很多人可以作證。”

郭雀兒道:“原來你早已計劃好了,連吃頓飯都在你的計劃之中。”

無忌道:“現在我們雖然已經把唐家潛伏在這里的人查出來,但是我們暫時絕不會出手對付他們,因為——”

郭雀兒道:“因為你要留下他們為你作證,證明你是唐家的朋友。”

無忌道:“因為他們都不認得我,絕沒有一個人知道我就是趙無忌。”

他又解釋:“這一年來,我的樣子已改變很多。如果我改個名字,再稍微打扮打扮,就算以前見過我的人都不會認得出我的。”

郭雀兒道:“這計劃聽起來好像還不錯,只不過你好像忘了一件事。”

無忌道:“你說。”

郭雀兒道:“唐玉現在還沒有死。”

無忌道:“沒有死更好。”

無忌道:“因為這樣子唐家的人一定對我更信任,更不會懷疑我是趙無忌。”他微笑:“如果我是,趙無忌怎么會把他活著送回唐家去?”

郭雀兒道:“有理。”

無忌道:“這就叫‘置之于死地而后生’,明明是不可能的事,我卻偏偏做了出來,就是因為要讓別人想不到。”

郭雀兒嘆了口氣,道:“現在連我都好像有點佩服你了!”

無忌笑道:“有時候我自己都很佩服自己。”

郭雀兒道:“所以你只要帶著唐玉一走,我就會大哭三天。”

無忌道:“為什么要哭?”

郭雀兒道:“明明知道你是去送死,我卻偏偏攔不住,我怎么能不哭?”

無忌道:“你剛才也認為我這計劃不錯,為什么又說我是去送死!”

郭雀兒道:“因為唐玉還沒有死,現在他雖然說不出話,也不能動,但是到時卻可以被治好的。”

丁北道:“他中的本來就是唐家的毒,唐家當然有解藥救他。”

無忌道:“這一點我并不是沒有想到過。”

丁北道:“你還是要這么樣做?”

無忌道:“因為你們說的這種可能并不大,他中毒太深,就算仙丹也未必能把他醫好,就算能醫好,也絕不是短期能見效的,那時候我可能已經殺了上官刃。”

郭雀兒道:“你只不過是‘可能’殺了上官刃而已。”

郭雀兒道:“唐玉是不是也‘可能’很快就被治好?”

無忌道:“可能。”

郭雀兒道:“只要他能開口,只要能說出一句話,你是不是就死定了?”

無忌笑了笑,道:“這種事本來就是冒險的,就算是吃雞蛋,都‘可能’會被噎死,何況是對付上官刃這種人?”

郭雀兒苦笑道:“你說的話好像總是多少有點道理。”

無忌道:“所以你寧可跟我打架,也不能跟我講道理。”

他微笑,又道:“你當然不會跟我打架的,因為我們是朋友。”

郭雀兒道:“既然是朋友,我們是不是也應該陪你去冒險?”

無忌沉下臉,道:“那你們就不是我的朋友了。”

他冷酷無情,甚至對千千和風娘都那么無情,就因為他不愿連累任何人。

郭雀兒忽然大笑道:“其實你就算求我陪你去,我也不會去的,我還活得很好,為什么要陪你去送死?”

無忌道:“其實,我也不一定是去送死。”

郭雀兒道:“就算你能殺了上官刃又如何,難道你還能活著逃出唐家堡?”

無忌道:“也許我有法子。”

郭雀兒道:“你惟一的法子,就是把你自己裝進一個雞蛋里去,再把這個雞蛋塞回老母雞的肚子里,讓這個老母雞把你帶出來。”

他一直不停的笑,笑得別人以為他已經快要噎死了的時候才停止。

他瞪著無忌,忽然道:“從現在起,我們已不是朋友。”

郭雀兒道:“我為什么要跟一個快要死了的人交朋友?為什么要跟一個快要死了的瘋子交朋友?”

他又大笑,大笑著跳了起來,頭也不回走了出去。

無忌居然連一點阻攔的意思都沒有。

丁北嘆了口氣,苦笑道:“他說別人瘋,其實他自己才是個瘋子,不折不扣的瘋子。”

無忌居然在微笑,道:“幸好這里還有一個沒有瘋也絕不會忽然發瘋的。”

丁北道:“誰?”

無忌道:“唐玉。”

四月十九,陰雨。

此生合是詩人未?

細雨騎驢人劍門。

無忌不是詩人,也沒有陸放翁那種閑逸超脫的詩情,但是他也在斜風細雨中,撐著把油紙傘,騎著匹青驢,入了劍門,到了蜀境。

劍門關天下奇險,雙翼插天,群峰環立,真的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出劍門,沿途古柏夾道,綿延達數十里。替他抬著棺材的腳夫告訴他:“這就是張飛柏,是張三爺親手種的。”

蜀人最崇拜諸葛武侯,武侯仙去,蜀人都以白巾纏頭,直到現在這種習慣還沒有改。因為大家都崇拜諸葛,所以張飛也沾了光。

可是無忌怎么會帶口棺材來?

嶄新的棺材,上好的楠木,無忌特地用重價請了四個最好的腳夫挑著。

因為這棺材里躺著的是最好的朋友——這個朋友絕不會發瘋。

棺材里不但安全舒服,而且不會淋到雨,如果有事要靜靜思索,也絕不會有人打擾。

無忌也很想躺進棺材去。

雖然他不像司空曉風,既不怕挑糞著棋,也不怕淋雨。但是他有很多事都需要靜靜去想一想。

——到了唐家之后,應該編造一個什么樣的故事?

這個故事不但要能打動唐家的人,而且還要讓他們深信不疑。

這已經不是件容易事,動人的故事絕不是每個人都能想得出來的。

還有白玉老虎,那只司空曉風一定要他親手交給上官刃的白玉老虎!

——司空曉風為什么要把這只白玉老虎看得這么重要?

司空曉風絕不是個不知輕重的人,絕不會做莫名其妙的事。

——這只白玉老虎中究竟有些什么秘密?

細雨斜風,撲面而來,不知不覺中,劍門關已經被遠遠拋在身后。

無忌忽然想起了兩句凄涼的歌謠。

“一出玉門關。

兩眼淚不干。”

這里雖然不是玉門,是劍門,可是一出此關,再想活著回來,也難如登天。

無忌忽然想起了千千。

他不敢想鳳娘,他真的不敢。

“相思”已經令人纏綿入骨,默然銷魂,“不敢相思”又是種什么滋味?

多情自古空余恨。

如果你已不能多情,也不敢多情,縱然情深入骨,也只有將那一份情埋在骨里,讓這一份情爛在骨里,死在骨里。

那又是種什么樣的滋味!

無忌忽然拋掉他的油紙傘,讓冰冷的雨絲打在他身上。

風雨無情,可是又有幾人知道無情的滋味?

他忽然想喝酒。

辣酒,好辣的酒。

用辣椒下酒,吃一口鮮辣椒,喝一口辣酒,那才真辣得過癮。

辣椒紅得發亮,額上的汗珠子也紅得發亮。

無忌看看也覺得很過癮,可是等到他自己這么吃的時候,他就發現這種吃法并沒有想像中那么過癮了。

他已經被辣得連頭發都好像要一根根“站”了起來。

這地方每個人都這么樣喝酒。

這地方除了辣椒之外,好像根本就沒有別的東西下酒。

所以他雖然已經快要被辣得“怒發沖冠”,也只好硬著頭皮挺下去。

他不愿意別人把他看成一個“孬種”。

蜀道難。

蜀境中處處都有山坡,無忌停下來喝酒的地方,也在個山坡上,用碗口粗的毛竹,搭起個涼棚,四面一片青翠,涼風陣陣送爽,在酷熱的天氣里,趕路趕累了,能夠找到這么樣一個地方歇腳,實在很不錯。

現在天氣雖然還不算熱,可見經過這里的人,大多也會停下來,喝碗涼茶辣酒再上路。

道路太崎嶇,行路太艱苦,能有機會享受片刻安逸,誰都不愿錯過。人生亦如旅途。

在崎嶇艱苦的人生旅途上,又有幾人能找到這樣的歇腳處?

有時你就算能找到,也沒有法子歇下來,因為你后面有根鞭子在趕著你。

生活的本身就是根鞭子,責任、榮譽、事業、家庭的負擔、子女的衣食、未來的保障……都像鞭子般在后面抽著你。

你怎么能歇下來!

無忌一口氣喝下了碗里的辣酒,正準備再叫一碗時,就看見兩頂“滑竿”上了山坡。

滑竿不是轎子。

滑竿是四川境中一種特有的交通工具,用兩根粗毛竹,抬著張竹椅。人就坐在椅上。

不管你這個人有多重,不管路有多難走,抬滑竿的人都一定可以把你抬過去。

因為干這一行的人,不但都有特別的技巧,而且,每一個人都是經驗豐富的老手。

無忌很久以前就已聽過有關滑竿的種種傳說,卻一直不太相信。

現在他相信了。

因為他看見了坐在前面一頂滑竿上的人。

如果他不是親眼看見,他絕不會相信這么樣一個人也能坐滑竿,更不會相信兩個骨瘦如柴的竿夫,居然能把這個人抬起來。

他很少看見過這么胖的人。

這個人不但胖,而且胖得奇蠢無比,不但蠢,而且蠢得俗不可耐。

這個人看起來簡直就像是塊活動的肥豬肉,穿著打扮卻像是個暴發戶,好像恨不得把全副家當都帶出來,好像生怕別人不知道他有錢。

他的同伴卻是個美男子。

他不是像唐玉那種文弱秀氣,還帶著點娘娘腔的美男子。

他高大英俊,健壯,寬肩,細腰,濃眉,大眼,充滿了男性的魅力。

現在兩頂滑竿都已經停下,兩個人都已經走進了這涼棚。

胖子喘息著坐下來,伸出一只白白胖胖,戴滿了各式各樣寶石翠玉戒指的手。

那高大英俊的美少年立刻掏出塊雪白的絲巾遞過去。

胖子接過絲巾,像小姑娘撲粉一樣的去擦汗,忽然長長嘆了口氣,道:“我知道最近我一定又瘦了,而且瘦了不少。”

他的同伴立刻點了點頭,帶著種誠懇而同情的態度說:“你最近又忙又累,吃得又少,怎么會不瘦?”

胖子愁眉苦臉的嘆著氣,道:“再這么樣瘦下去,怎么得了呢?”

他的同伴道:“你一定要想法子多吃一點。”

這個建議胖子立刻就接受了,立刻就要店里的伙計想法子去燒兩三個蹄膀,四五只肥雞來。

他只能吃這“一點”,因為,最近他胃口一直不好。

但是他一定要勉強自己吃一點,因為最近他實在瘦得不像話了。

至于他身上的那一身肥肉,好像根本就不是他的,不但他自己早就忘了,他的同伴更好像根本沒有看見。

可惜別人都看見了。

這個人究竟是胖是瘦,這身肥肉究竟是誰的?大家都看得很清楚。

大家都忍不住在偷偷的笑。

無忌沒有笑。

他并不覺得這種事好笑,他覺得這是個悲劇。

這個美少年自己當然也知道自己說的話很可笑,他還是這么樣說,只因為他要生活,要這個胖子供給他生活。

一個人為了生活而不得不說一些讓別人聽了可笑,自己覺得難受的話,就已經是種悲劇。

這個胖子更可悲。

他要騙的并不是別人,而是自己。

一個人到了連自己都要騙的時候,當然更是種悲劇。

無忌忽然覺得連酒都已喝不下去。

除了無忌外,居然還有個人沒有笑。

他沒有笑,并不因為他也有無忌這么深的感觸,只不過因為他已醉了。

無忌來的時候,他就已伏倒在桌上,桌上就已經有了好幾個空酒壺。

他沒有戴帽子,露出了一頭斑斑白發,和一身已經洗得發白的藍布衣服。

人在江湖,人已垂老,喝醉了又如何?不喝醉又如何?

無忌忽然又想喝酒。

就在這時候,他又看見了六個人走上山坡。

六個青衣人,黃草鞋,灰布襪,六頂寬邊馬連坡大草帽,帽沿都壓得很低。

六個人走得都很快,腳步都很輕健,低著頭大步走過了這茶棚。

六個人手里都提著個青布包袱,有的包袱很長,有的很短。

短的只不過一尺六七,長的卻有六七尺,提在他們的手里時,分量看來都很輕,一擺到桌上,卻把桌子壓得“吱吱”的響。

沒有人笑了。

無論誰都看得出,這六個人絕對都是功夫很不錯的江湖好漢。

他們提來的這六個包袱,縱然不是殺人的利器,也絕不是好玩的東西。

六個人同路而來,裝束打扮都一樣,卻偏偏不坐在同一張桌上。

六個人竟占據了六張桌子,正好將茶棚里每個人的去路都堵死。

只有身經百戰,經驗豐富的老手,才能在一瞬間就選好這樣的位置。

六個人都低頭坐下,一雙手還是緊緊抓住已經擺在桌上的包袱。

第一個走進來的人高大,強壯,比大多數人都要高出一個頭,帶來的包袱也最長。

他抓住包袱的那雙手,右手的拇指、食指、中指的指節上,都長著很厚的一層老繭。

第二個走進來的人又高又瘦,彎腰駝背,仿佛已是個老人。

他帶來的包袱最短,抓住包袱的一雙手又干又瘦,就如鳥爪。

這兩個人無忌好像都見過,卻想不起在哪里見過的。

他根本看不見他們的臉。

他也不想看。

這些人到這里來,好像是存心來找人麻煩的,不管他們是來找誰的麻煩,無忌都不想管別人的閑事。

想不到那又高又瘦、彎腰駝背的卻忽然問道:“外面這口棺材,是哪一位帶來的?”

越不想找麻煩的人,麻煩反而越要找到他身上來。

無忌嘆了口氣,道:“是我。”

無忌已經想起這個人是誰了。

他雖然還沒有見到這個人的臉,卻已經認出他的聲音。

——白糖方糕黃松糕,赤豆綠豆小甜糕。

——一個又高又瘦的老人,背上背著個綠紗柜子,一面用蘇白唱歌,一面走入了這片樹林中剛辟出的空地。

——然后賣鹵菜的,賣酒的,賣湖北豆皮的,賣油炸面窩的,賣山東大饅頭的,賣福州春餅,賣嶺南魚蛋粉,賣燒鵝叉燒飯的,賣羊頭肉夾火燒的,賣魷魚羹的,賣豆腐腦的,賣北京豆汁的,五花八門,各式各樣的小販,挑著各式各樣的擔子,從四面八方走了進來。

那天晚上所發生的事,無忌永遠都忘不了,這個賣糕的聲音,他也記得很清楚。

他也記得蕭東樓的話。

——以前他們都是我的舊部,現在卻都是生意人了。

這賣糕人現在做的是什么生意?為什么會對一口棺材發生興趣?

那高大健壯,右手三根手指上都長著老繭的人,忽然抬起頭,盯著無忌。

無忌認出了他。

他的眼睛極亮,眼神極足,因為他從八九歲的時候就開始練眼力。

他手指上的老繭又硬又厚,因為他從八九歲時就開始用這三根手指扳弓。

無忌當然認得他,他們見面不止一次。

金弓銀箭,子母雙飛,這身長八尺的壯漢,就是黑婆婆的獨生子黑鐵漢。

——黑婆婆是什么人?

——是個可以用一支箭射穿十丈外蒼蠅眼睛的人。

他手上抓住的那個包袱里面,當然就是他們母子名震江湖的金背鐵胎弓和銀羽箭。

他居然沒有認出無忌來,只不過覺得這個臉上有刀痕的年輕人似曾相識而已,所以試探著問:“我們以前見過?”

黑鐵漢道:“你不認得我?”

無忌道:“不認得。”

黑鐵漢道:“很好。”

賣糕人道:“怎么樣?”

黑鐵漢道:“他不認得我,我也不認得他。”

賣糕人道:“很好。”

聽到他們說的這兩句“很好”,無忌就知道麻煩已經來了。

這六個人帶來的無論是哪種麻煩,麻煩都一定不會太小。

無忌看出了這一點,別人也看得出,茶棚里的客人大多數都已在悄悄的結賬,悄悄的溜了,只有那位胃口不好的胖公子還在埋頭大吃。

看來就算天塌下來,他也要等吃完了這只雞才會走。

這種人當然不會多管別人的閑事。

賣糕人忽然站起來,提著包袱,慢慢的走到無忌面前,道:“你好!”

無忌嘆了口氣道:“直到現在為止,一直都還不錯,只可惜現在就好像已經有麻煩了!”

賣糕人笑了笑,道:“你是個聰明人,只要不做糊涂事,就不會有麻煩的。”

無忌道:“我一向很少做糊涂事。”

賣糕人道:“很好。”

他放下包袱,又道:“你當然也不認得我!”

無忌道:“不認得。”

賣糕人道:“你認不認得,這是什么?”

他用兩根手指提著包袱上的結一抖,就露出對精光閃閃,用純綱打成的奇形外門兵刃,看來有點像雞爪鐮,又不是雞爪鐮。

無忌道:“這是不是淮南鷹爪門的獨門兵刃鐵鷹爪?”

賣糕人道:“好眼力。”

無忌道:“我的耳朵也很靈。”

賣糕人道:“哦!”

無忌道:“我聽得出你說話的口音,絕不是淮南一帶的人。”

賣糕人道:“我在淮南門下,學的本就不是說話。”

無忌道:“你學的是什么?”

賣糕人道:“是殺人!”

他淡淡的接著說道:“只要我能用本門的功夫殺人,不管我說話是什么口音都無妨。”

無忌道:“有理。”

賣糕人忽然用他那雙鳥爪般的手拿起了這對鷹爪般的兵刃。

寒光閃動,鷹爪雙雙飛出,“叮”的一響,無忌面前的酒碗已被釘穿了四個小洞,欄桿上一根毛竿,也被鷹爪硬生生撕裂。酒碗是瓷器,要打碎它并不難,把它釘穿四個小洞卻不是件容易事。

毛竹堅韌,要撕裂它也不容易。

何況這種力量完全不同,他左右雙手同時施展,竟能使出兩種完全不同的力量來。

無忌嘆了口氣道:“好功夫。”

賣糕人道:“這是不是殺人的功夫?”

無忌道:“是。”

賣糕人道:“你想不想看我殺人!”

無忌道:“不想。”

賣糕人道:“那么你快走吧!”

無忌道:“你肯讓我走?”

賣糕人道:“我要的本就不是你這個人。”

無忌道:“你要的是什么?”

賣糕人道:“我要的是你帶來的那口棺材。”

棺材是無忌自己去買的,上好的柳州楠木,加工加料,精選特制。

無忌道:“閣下的眼光真不錯,這口棺材的確是口好棺材。”

賣糕人道:“我看得出。”

無忌道:“但是無論多好的棺材,也不值得勞動閣下這樣的人出手。”

賣糕人道:“你說不值得,我卻說值得。”

無忌道:“閣下若是真的想要這么樣一口棺材,也可以再去叫那棺材店加工趕造一口。”

賣糕人道:“我要的就是這一口。”

無忌道:“難道這口棺材有什么特別的地方?”

賣糕人道:“那就得看這口棺材里有些什么。”

無忌道:“里面只有一個人。”

賣糕人道:“一個什么樣的人?”

無忌道:“一個朋友。”

賣糕人道:“是個活朋友,還是個死朋友?”

無忌笑了:“我這人雖然不能算很講義氣,可是,也不會把活朋友送到棺材里去。”

他說的不是實話,也不能算謊話。

——唐玉還沒有死。

——是他親手把唐玉擺進棺材里面去的。

——唐玉并不是他的朋友。

——但是這口棺材里的確只有唐玉一個人。

——他親手蓋上棺材,雇好挑夫,親眼看著挑夫們把棺材抬到這里,的確一點不假。

這賣糕人卻好像完全不信,又問道:“你這朋友已經死了?”

無忌道:“人生百年,總難免會一死的。”

賣糕人道:“死人還會不會呼吸?”

無忌搖頭。

他已經想到了一點漏洞,可是他從未想到別人會看出來。

賣糕人顯然已看了出來。

他冷笑道:“死人既然已經不會呼吸,你為什么要在這個棺材上,留兩個透氣的洞?”

無忌嘆了口氣,苦笑道:“因為我實在想不到會有人這么樣注意一口棺材。”

這是實話。

如果有口棺材擺在那里,每個人都免不了要去看一眼的。但卻很少有人還會再看第二眼。

女人衣服上如果有個洞,人人都會看得很清楚,但看見棺材上有個洞的人就不多了。

無忌又道:“但是這口棺材的確只有一個人,這個人的確是我的朋友,不管他是死是活,都是我的朋友。”

賣糕人道:“你為什么要把他裝進棺材里去?”

無忌道:“因為他有病,而且病得很重。”

賣糕人道:“他患的是不是見不得人的病?”

無忌道:“你想看看他?”

賣糕人道:“我只想看看你說的是不是真話。”

無忌道:“如果棺材里真的只有一個人呢?”

賣糕人道:“那么我就恭送你們的大駕上路,這里的酒賬也由我付了!”

無忌道:“不管棺材里這個人是誰都一樣?”

賣糕人道:“就算你把我老婆藏在棺材里,只要棺材里沒有別的,我也一樣讓你們走。”

無忌道:“你說話算數?”

賣糕人道:“淮南門下,從沒有食言背信的人。”

無忌道:“那就好極了。”

他一直在擔心,生怕他們要找的是唐玉。

他不愿為了唐玉跟他們動手,也不能讓他們把唐玉劫走。

現在他雖然已經知道他們并不是為了唐玉而來的,卻還是猜不出他們為什么想要這口棺材。

棺材就擺在涼棚外的欄桿下。

四個挑夫要了壺茶,蹲在棺材旁邊,用隨身帶來的硬餅就茶吃。

茶雖然又冷又苦,餅雖然又干又硬,他們卻還是吃得很樂,喝得很樂。

對他們這種人來說,人生中的樂趣本來已經不太多了,所以他們只要能找到一點點快樂,就絕不肯放過。

所以他們還活著。

——快樂本就不是“絕對”的,只要你自己覺得快樂,就是快樂。

奇怪的是,這個賣糕人不但對棺材有興趣,對這四個挑夫好像也很有興趣。

他們衣不蔽體,骨瘦如柴,而且蓬頭散發,又黑又臟,實在沒有什么值得別人去看的地方。

這賣糕人卻一直在看著他們,一雙眼睛就像是釘子般盯他們身上,舍不得移開。

他雖然說要看看棺材是否只有一個人,可是他的一雙腳像是被釘子釘在地上了,并沒有移動一步。

無忌反而忍不住提醒他:“棺材就在那里。”

賣糕人道:“我看得見。”

無忌道:“你為什么還不過去?”

賣糕人枯瘦的臉上,忽然露種詭秘的冷笑,一個字一個字的說出了一句讓無忌大出意外的話。

“因為我還不想死在雷家兄弟的霹靂彈下。”

無忌立刻問道:“雷家兄弟?霹靂堂的雷家兄弟?”

“雷家兄弟來了?”

“至少有四個人來了。”

“在哪里?”

“就在那里!”

賣糕人冷冷的接著說:“蹲在棺材旁邊喝茶吃餅的那四位仁兄,就是雷震天門下的四大金剛。”

無忌的臉色變了。

他當然知道霹靂堂有四大金剛,是雷震天的死黨,也是大風堂的死敵。

這四個又窮又臟又臭的苦力,就是霹靂堂的四大金剛?

他們為什么要如此作賤自己?為什么要來替他抬這口棺材?

縱然他們已經發現他就是趙無忌,也不必這么樣做的。

他們至少還有一種更好的法子,可以將他置之于死地。

年紀最大的一個挑夫,忽然嘆了口氣,慢慢的站了起來。

他左手還是端著個破茶碗,右手還是拿著半塊餅,身上穿的是那套又臟又破,幾乎連屁股都蓋不住的破布衣服。

但是就在這一瞬間,他的樣子已完全變了。

他的眼睛里已發出了光,身上已散發出動力,無論誰都已看得出這個人絕不是個卑微低賤的苦力。

賣糕人冷笑,道:“果然是你,你幾時改行做挑夫的?”

這挑夫道:“這半年來我們兄弟一直都在干這一行。”

賣糕人道:“你們一直都在替人挑棺材?”

這挑夫說道:“不但挑棺材,連糞都挑。”

賣糕人道:“你們為什么要做這種事情?”

這挑夫道:“因為我聽說這種事做久了,一個人的樣子就會改變的。”

賣糕人道:“你們的樣子實在變了不少。”

這挑夫嘆了口氣,道:“所以我才想不通,你怎么會認得出我們來?”

賣糕人淡淡道:“這也許只因為我的眼力特別好,也許因為有人走漏了你們的消息。”

這挑夫臉色變了,厲聲道:“知道這件事的,只有幾個人,是誰把我們出賣給你的?”

賣糕人不望他了。

黑鐵漢一個箭步竄過來,沉聲道:“我們兄弟和雷家并沒有過節,只要你們留下這口棺材,不管你們要到哪里去,不管你們要去干什么,我們兄弟絕對置身事外,不聞不問。”

他想了想,又道:“若是有別人問起你們,我們兄弟也不會說出來,就只當今天我們根本沒有見過面。”

在黑婆婆面前,他一向很少開口,現在說起話來,卻完全是老江湖的口氣,每一句都說在節骨眼上,而且,替別人留了余地。

可惜這挑夫并不領情,冷冷道:“你手里拿著的是金弓銀箭,百步穿楊,百發百中,你身旁站著的這個人,雖然連說話的口音都變了,我也能認得他就是這一代的淮南掌門鷹爪王。”

賣糕人并不否認。

這挑夫又道:“你們兩位居然肯放我一條生路,我兄弟本該感激不盡,何況陪你們來的那四位也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其中好像還有喪門劍的名家鐘氏兄弟和鐵拳孫雄。”

賣糕人道:“好眼力。”

這挑夫道:“憑你們六位,今天要把我們兄弟這四條命擱在這里并不難,只可惜……”

賣糕人道:“只可惜怎么樣?”

這挑夫冷笑道:“只可惜,人一死了,拳頭就會變軟了,也就沒有法子再使喪門劍了。”

賣糕人微笑道:“幸好,他們還沒有死。”

這挑夫道:“他們還沒有死?你為什么不回頭去看看?”

賣糕人立刻回頭去看,臉上的笑容已僵硬。

本來坐在他后面的四個人,現在已全都倒了下去,腦后的玉枕穴上,赫然插著根竹筷,一尺多長的竹筷,已沒入后腦五寸。

腦殼本是人身上最堅硬的地方,能夠以一根竹筷洞穿腦殼,已經是駭人聽聞的事。

更可怕的是,這四個人本都是江湖中的一流高手,竟全都在這一瞬間被人無聲無息的奪去性命而沒有人發覺是誰下的毒手。

這人的出手好快,好準,好狠!

茶棚里的人早就溜光了,連掌柜和伙計都已不知躲到哪里去。

除了這個賣糕人和無忌、黑鐵漢之外,茶棚里只剩下三個活人。

那位胃口欠佳的胖公子,雖然還活著,卻已被嚇得半死,整個人都幾乎癱到桌子底下去。

他的同伴情況也好不了多少。

何況,這兩人一直都是坐在鐘家兄弟和孫雄的前面,竹筷卻無疑是從后面飛來的。

他們后面只有一個人。

這個人還沒有走,只因為他早已醉了,無忌來的時候,這個人就已伏倒在桌上,桌上已擺滿了喝空的酒壺。

他沒有戴帽子,露出了一頭斑斑白發,顯然已是個老人。

他身上穿的一件藍布衫,不但是已洗得發白,而且還打著好幾個補丁。

難道這落拓的老人,竟是身懷絕技的武林高手?竟能在無聲無息中取人的性命,竟能在揮手間殺人于十步之外!

賣糕人手里緊握著他的那對鐵鷹爪,一步步向這老人走過去。

他知道他的手在流汗,冷汗。

他手里的這雙鐵鷹爪,也是殺人的利器,也曾有不少英雄好漢,死在這對鐵鷹爪下。

但是現在他的手卻在抖,別人也許看不見,他自己卻可以感覺得到。

能夠以一根竹筷,隔空打穴,貫穿腦殼的人,絕不是他能對付得了的。

一個已經在江湖中混了三十年的人,至少總有這一點自知之明。

但是他不能退縮。

淮南派現在雖已不是個顯赫的門派,也曾經有過一段輝煌的歷史。

不管怎么樣,他總是淮南這一代的掌門人,為了生活,為了把門面支持下去,他可以改變容貌聲音來做強盜,卻絕不能讓淮南派的聲名敗在他手里。

這正是江湖人的悲劇。

江湖中的輝煌歷史,就正是無數個像這樣的悲劇累積成的。

弓已在手,箭已在弦。

黑鐵漢彎弓拉箭,一雙眼睛也盯在那老人的滿頭白發上。

老人忽然說話了,說得含糊不清,仿佛是醉話,又仿佛是夢囈。

“為什么大家都想要這口棺材,是不是全部都活得不耐煩了,都想躺進棺材里去!”

賣糕人的瞳孔收縮,手握得更緊。

現在他已確定這個老人就是剛才以竹筷洞穿他伙伴頭顱的人。

他忽然大聲喊道:“前輩。”

老人還是伏在桌上,鼻息沉沉,仿佛又睡著了。

賣糕人冷笑道:“以你的年紀,我本該尊你一聲前輩,我還沒有忘記江湖中的規矩,你最好也莫要忘記自尊自重。”

老人忽然縱聲大笑,道:“好,說得好。”

他干癟的臉上長滿了一塊塊銅錢大的白癬,眉毛脫落,醉眼朦朧,笑起來就像是頭風干了的山羊。

他已抬起頭,看著賣糕人道:“想不到小小的淮南派中,居然有你這種人,居然還懂得江湖規矩,還有點掌門人的氣派。”

賣糕人道:“我不是淮南掌門。”

老人道:“你不是?”

賣糕人道:“我只不過是一個賣糕的人。”

老人笑道:“原來你是來賣糕的。”

賣糕人道:“賣糕的人,有時也會殺人。”

老人道:“你要殺誰?”

賣糕人道:“殺你!”

老人又大笑,道:“你自己也該知道,你絕不是我的對手,又何苦來送死?”

賣糕人忽然也大笑道:“我殺了你,殺的是名震江湖的武林前輩,你殺了我,殺的卻只不過是一個賣糕的人,我死又何妨?”

大笑聲中,他的鐵鷹爪已飛出。

昔年,鷹爪王自淮南出道,名動天下,只憑一雙鐵拳,和十三年苦練而成的大鷹爪力,創立了淮南鷹爪門,從來沒有用過兵刃。

可惜他的后人們既沒有那么精純的功夫,也沒有他的神力,所以才造出這么樣一對奇形外門兵刃,以補功力之不足。

他臨死時,看到這種兵刃,就知道,淮南這一派,遲早難免要被毀在這對鐵鷹爪下。

因為他知道無論多精巧的兵刃,總不如雙手靈巧,他三十六招大鷹爪手,用這種兵刃使出來,絕對沒法子發揮出應有的威力。

他也知道他的后人們有了這種兵刃后,更不肯苦練掌力了。

但是這對兵刃卻實在很靈巧霸道,兩支鷹爪般的鋼爪,不但有生裂虎豹之利,而且可以伸縮自如。

如果運用得巧妙,甚至可以用它從頭發里夾出一個虱子來。

賣糕人在這對兵刃上也下過多年苦功,一著擊出,雙爪齊飛,左手的鐵爪輕靈變幻流動,右手的鐵爪剛烈霸道威猛。

這一著力量間,有巧勁,也有猛力;這一著的招式間,有虛招,也有實招,虛招誘敵,實招打的是對方致命處。

老人一雙蒙朧的醉眼中,忽然精光暴射,大喝一聲:“開!”

叱聲出口,他的身形暴長,袍袖飛卷,鐵鷹爪立刻被震得脫手飛出,遠遠的飛出了二十丈,落在竹棚外的山坡上。

賣糕人居然沒有被震倒,居然還是動也不動的站在那里。

但是他的眼珠已漸漸凸出,鮮紅的血絲,已沿著他嘴角流下來。

老人盯著他,忽然長長嘆了口氣,道:“你要殺我,我不能不殺你。”

賣糕人咬緊牙關,不開口。

老人道:“其實你應該知道我是誰,我也知道你是誰。”

賣糕人忽然問:“我是誰?”

他一張嘴,就有口鮮血噴了出來。

老人搖頭嘆氣,道:“鷹爪王,王漢武,你這是何苦?”

賣糕人用衣袖擦干了嘴角的鮮血,大聲道:“我不是鷹爪王,不是王漢武。”

剛擦干的血又流出來,他喘息著道:“鷹爪王,王漢武早已死了,沒有人能殺他,他……他是病死的,我……我……”

老人眼睛里已露出同情之色,柔聲道:“我知道,你只不過是一個賣糕的人而已。”

賣糕人慢慢的點點頭,閉上眼睛,慢慢的倒了下去。

他求仁得仁,死而無憾。

因為他并不是王漢武,淮南一派不散的威名,并沒有毀在他手里。

——所以沒有人能擊敗鷹爪王,從前沒有,以后更沒有。

黑鐵漢滿眶熱淚終于忍不住奪眶而出,忽然也霹靂大喝一聲:“開!”

弓弦一響,三尺六寸長的銀羽箭已隨弦飛出,喝聲如霹靂驚雷,箭去如流星閃電。

黑鐵漢身長八尺,兩膀有千斤之力,他的金背鐵胎弓是五百石的強弓,他的銀羽箭雖然不能開山射月,但也足以穿云裂石。

江湖傳說,如有三個人背貼著背站著,他一箭就能射個對穿。

可是銀光一閃,箭忽然已到了老人手里,他只伸出兩根手指,就把這根穿云裂石的銀羽箭捏住了。

在這一瞬間,黑鐵漢的面如死灰,雷家四兄弟喜動顏色。

想不到就在這一瞬間,情況忽然又改變。

老人臉上忽然露出種奇怪已極的表情,就好像一個膽小的少婦半夜醒來,忽然發現有個陌生的男人壓在她身上,驚訝、恐懼,都已到了極點。

忽然凌空翻身,掠出了竹棚,眨眼間就蹤影不見。

要學“射”,一定要先練眼力。

黑鐵漢從七八歲的時候就開始練眼力,要練得可以把暗室中的一只蚊子看得和別人看老鷹還清楚,才算略有成就。

無忌的眼力也絕不比他差。

但是他們都沒有看出這老人為什么要突然逃走,像他那樣的絕頂高手,絕不是很容易就會被駭走的人,除非他忽然看見了鬼,忽然被毒蛇咬了一口。

這里沒有鬼,也沒有毒蛇。

他怕的是什么?

這挑夫一只手端著破茶碗,一只手拿著塊硬餅,臉上的表情由歡喜變為驚訝,由驚訝變為恐懼,由恐懼變為懷疑。

現在他臉上忽然又變得全無表情,忽然喚道:“老板。”

無忌不是老板。

他這一生中奇奇怪怪的事也做過不少,卻從來沒有做過老板。

可是這四個挑夫一直都叫他老板。

無忌道:“你在叫我?”

這挑夫道:“不管我們姓什么,我們總是你雇來的,你總是我們的老板。”

無忌不能不承認。

這挑夫又道:“你出五錢銀子,雇我們做挑夫,要我們替你把這口棺材送到蜀中去?”

這挑夫道:“我們這一路上,有沒有出過什么差錯?”

這挑夫道:“我們有沒有偷過懶,耽誤過你的行程?”

這挑夫道:“你花五錢銀子雇我們一天,花得冤不冤枉?”

無忌道:“不冤枉。”

他不能不承認這一點,像他們這樣的挑夫,實在很難找得到。

這挑夫道:“你花錢雇我們來替你挑這口棺材,我們就全心全意的替你挑這口棺材,而且一定平平安安的替你把這口棺材送到地頭。”

無忌道:“很好。”

這挑夫道:“那么別的事你就不必管了,這些事跟你也完全沒有關系。”

他的話已說得很明白。

他們并不知道這位老板的身份來歷,也不想知道,只不過希望這位老板也不要管他們的閑事。

無忌有點不明白。

他忍不住要問:“你們知不知道這棺材里的人是誰?”

這挑夫道:“是你的朋友。”

無忌道:“你們知不知道我這朋友是誰?”

這挑夫道:“不管你這位朋友是誰,都跟我們無關。”

無忌道:“你們為什么要來替我挑這口棺材?”

這挑夫道:“因為我們愿意。”他淡淡的接著道:“只要我們自己愿意,不管我們干什么,也都跟你沒有關系。”

無忌嘆了口氣,道:“有理。”

他不能不承認他們說的有理,但是他心里卻又偏偏覺得很無理。

所有的事都無理,每個人做的每一件事都不能以常理來解釋。

但是這些確實發生了,而且已經有五個人為了這些事而死。

生命是絕對真實的,死也是。

無忌又嘆了口氣,道:“你能不能告訴我,你們究竟還想干什么?”

這挑夫考慮著,終于回答:“我們只不過想殺一個人,一個跟我們完全無關系的人。”

黑鐵漢道:“你們想殺的就是我?”

這挑夫道:“是的。”

黑鐵漢并不能算是無忌的朋友,但是無忌總覺得還欠他們母子一點情。

四個挑夫已經開始行動,很快的逼近黑鐵漢,將他包圍住。

長弓大箭,只能攻遠,距離越近,越無法發揮威力。

這四個挑夫無疑都是身經百戰的老江湖,當然都很明白這點,以他們的經驗和武功,要殺黑鐵漢只不過是眨眼間的事。

無忌忽然大聲道:“等一等。”

這挑夫沉下臉,道:“難道你還是要來管我們的事?”

無忌反問道:“難道你們一定要殺死他?”

這挑夫道:“一定。”

他的回答斬釘截鐵:“如果有人想來阻攔,我們也不妨再多殺一個。”

無忌道:“是不是因為他已知道你們的來歷,所以一定要殺了他滅口?”

這挑夫并不否認。

無忌道:“現在我也已知道你們的來歷,你們是不是也要殺了我?”

這挑夫道:“我說過,只要你不管這件事,我們就負責把你和這口棺材平安送到地頭去。”

無忌嘆道:“現在我更不懂了,明明有兩個人知道你們的秘密,你們為什么只殺一個?”

這挑夫冷冷一笑,道:“因為我們喜歡你。”

無忌的臉色忽然變了,吃驚的看著他,道:“你……你……”

這挑夫道:“我怎么樣?”

無忌看著他,再看看他的三個同伴,眼睛充滿了驚訝和恐懼。

黑鐵漢看著他們的眼色居然也跟無忌一樣,就好像這四個挑夫這一瞬間忽然變成了魔鬼。

這種表情絕不是裝出來的。

他們究竟看見了什么?為什么忽然變得這么吃驚?這么害怕?

第十個死人

四個挑夫也有點慌了,無論誰被人用這種眼色看著,都會發慌的。

他們的眼神本來一直在盯著黑鐵漢和無忌,現在忍不住彼此看了一眼。

這一眼看過,他們四個人臉上立刻也露出和無忌同樣的表情,卻顯得比無忌更驚惶,更恐懼。

其中一個人忽然轉身沖出去,一把抓起了個擺在棺材邊的茶壺。

霹靂堂以火藥暗器威震江湖,玩火藥和玩暗器的人手一定要穩。

但是現在這個人卻已連茶壺都拿不穩,忽然張開嘴,想嘶喊,竟已連聲音都喊不出來。

只聽他喉嚨里一陣陣“絲絲”的響,他的人已倒了下去。

他的同伴也轉身奔出,兩個人奔出竹棚才倒下,一個就倒在涼棚里,

一倒下去,整個人就開始萎縮,就像是一片葉子遇到了火焰,忽然間就已枯萎。

下午。

春天的下午,陽光艷麗,遠山青蔥,但是這山坡上卻仿佛已被陰影籠罩。

死的陰影。

連無忌都覺得手腳發冷,黑鐵漢額角和鼻尖上已冒出豆大的冷汗。

這四個挑夫臨死前那一瞬間,臉上的樣子變得實在太可怕。

無忌不是第一次看見過這種樣子。

唐玉中毒之時臉上也有同樣的變化——眼神驟然遲鈍,瞳孔驟然收縮,嘴角眼角的肌肉驟然僵硬干裂,臉色驟然變成死黑。

最可怕的是,他們臉上發生這種變化時,他們自己竟連一點感覺都沒有,這種致命的毒性竟能讓人完全感覺不到。

非但你中毒時全無感覺,毒性發作時,你也完全沒有感覺。

就在不知不覺中,這種毒已進入你的身體,毀壞了你的神經中樞,要了你的命!

坐在竹棚里的那位胖公子和他的同伴,蹲在竹棚里后面,替他們抬滑竿來的四個竿夫,現在也都已悄悄的溜了。

竹棚后無疑還有一條路,遇到這種事,只要有腿的人,都會溜的。

黑鐵漢忽然長長嘆了口氣,道:“難道真是那壺茶里有毒?”

他是在問無忌。

這里一共只剩下他和無忌兩個活人,這使得他們彼此間仿佛忽然接近了很多。

如果你也曾有過他們這樣的經驗,你也會有這種感覺的。

無忌道:“看起來一定是那壺茶里有毒。”

黑鐵漢道:“不是我下的毒。”

無忌道:“我相信。”

黑鐵漢道:“是誰下的毒?”

無忌道:“不知道。”

黑鐵漢沉默著,臉上帶著痛苦掙扎的表情,汗流得更多。

無忌道:“你是不是有什么話要跟我說?”

黑鐵漢又沉默了很久,忽然大聲道:“我并不想要他們的命,也不想要這口見鬼的棺材,我根本不知道他們四個人會抬一口棺材來。”

他說話的聲音大得就像是在吶喊,并不是在對無忌吶喊,是對他自己吶喊。

無忌了解他的心情,所以什么話都沒有問,等他自己說下去。

黑鐵漢道:“有人告訴我們,這棺材里藏著一批紅貨,至少值五十萬兩。”

“紅貨”這兩個字是江湖切口,意思就是“珠寶”。

黑鐵漢道:“前一陣子我們有急用,就向這個人借了一筆銀子,他一定要我們用這批紅貨來還他的債。”

無忌道:“你們有什么急用?”

黑鐵漢道:“四月十一日,是我們一位大恩人的壽誕,每一年我們都要送一份禮給他老人家。”

無忌當然知道他說的這位大恩人,就是那神秘的蕭東樓。

黑鐵漢道:“我們以前就跟這個人有約,如果他知道有什么來路不明的紅貨經過,他自己不便出手,就通知我們,做下了之后三七分賬。”

他又補充:“我們雖然是強盜,可是只做‘紅貨’,而且一定要是來路不明的紅貨。”

這些話他本來絕不會告訴無忌,但是在死亡、恐懼和極度悲傷的壓力下,他忽然覺得一定要把這些話說出來。

如果你在他這種情況下,一定也會做出同樣的事。

無忌并沒有問“這個人”是誰。

那是別人的秘密,他無權過問,他一向不愿探問別人的隱私。

黑鐵漢的聲音越說越低,顯得越來越悲傷,黯然道:“現在我雖然已明白這是怎么回事,可惜已太遲了。”

無忌忍不住問:“這是怎么回事?”

黑鐵漢道:“這是個圈套。”

無忌道:“圈套?什么圈套?”

黑鐵漢道:“他想殺雷家兄弟,自己卻不能出手,他也想殺了我們滅口。”

無忌道:“他為什么要殺你們?”

黑鐵漢道:“因為只有我們知道他坐地分贓的秘密。”

他的悲哀又變為憤怒:“所以他就設下這個借刀殺人,一石二鳥的圈套,讓我們自相殘殺,最好全都死得干干凈凈。”

無忌道:“但是你并沒有證據,并不能證明這一定是個圈套。”

黑鐵漢道:“你就是證據。”

無忌道:“我?”

黑鐵漢道:“這口棺材是不是你的?”

黑鐵漢道:“你有沒有把紅貨藏在棺材里?”

黑鐵漢道:“既然棺材里根本沒有紅貨,這不是圈套是什么?”

他握緊雙拳:“現在雷家兄弟已死了,我們的兄弟也死了,他的計劃已成功,只可惜……”

無忌道:“只可惜你還沒有死。”

黑鐵漢恨恨道:“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在,我就一定要揭穿他的陰謀毒計。”

無忌沉吟著,道:“我久聞金弓神箭,子母雙飛的大名,也知道令堂不但箭法如神,而且足智多謀,這件事你為什么不找她去商量商量?”

黑鐵漢道:“家母病得很重,這種事我不能再讓她老人家操心。”

無忌道:“黑婆婆病了,你為什么不留在她身邊照顧她?”

黑鐵漢道:“家母的病情,是在我們那位大恩人的壽誕之日才忽然變得嚴重起來,那天我們恰巧遇見一位好心的姑娘,一定要把家母留在她那里,讓她來照顧,因為……”

無忌道:“因為什么?”

黑鐵漢道:“因為她的夫家和我們母子之間,曾經有過一點淵源。”

無忌的心在跳,跳得好快。

現在他當然已能猜得出這位好心的姑娘是誰了,卻還是忍不住要問:“這位姑娘貴姓?”

黑鐵漢道:“姓衛。”

無忌說道:“她把黑婆婆帶到哪里去了?”

黑鐵漢道:“到一位隱跡已久的武林異人那里去了,那位異人不但劍法高絕天下,而且極精醫道,所以我也很放心。”

無忌沒再說什么,也不能再說什么。

他的痛苦,他的悲傷,他的思念,都絕不能在任何人面前說出來。

他甚至連想都不能去想。

他還有很多事要去做,他一定要很堅強,思念卻總是會使人軟弱。

不管怎么樣,他總算已有了衛鳳娘的消息,總算已知道她仍然無恙。

等他抬起頭,才發現黑鐵漢已走出了竹棚,走下了山坡。

他立刻喚道:“等一等。”

黑鐵漢停下腳步,回過頭。

無忌道:“你不看棺材里有什么?”

黑鐵漢勉強笑了笑,道:“我信任你,我相信里面不會有什么的。”

無忌道:“雷家兄弟并不認得我,只不過我花五錢銀子一天雇來的。”

黑鐵漢道:“我相信。”

無忌道:“一個被人用五錢銀子一天雇來抬棺材的苦力,會不會甘心替人去拼命?”

黑鐵漢道:“絕不會,除非……”

無忌道:“除非他知道棺材里還有別的秘密。”

黑鐵漢眼睛里發出了光。

無忌道:“我雖然沒有把紅貨藏在棺材里,可是他們……”

黑鐵漢搶著道:“他們來替你抬這口棺材,也許只不過是想用你這口棺材做掩護,把一批紅貨運到蜀中去……”

運送紅貨時,本來就是通常要走“暗鏢”,尤其是這批紅貨來路不明的時候。

江湖中走暗鏢的法子,本來就五花八門,光怪陸離,利用死人和棺材做掩護,并不是第一次。

無忌道:“我也知道現在你不會再對這批紅貨有興趣了,可是你既然已經做了這件事,至少總該把真相查出來,也算對你的弟兄們有了個交代。”

用不著他再往下說,黑鐵漢已經大步走了回來。

他的心也開始在跳,越跳越快。

九個人,九條命,只不過為了一口棺材!這口棺材里究竟有什么秘密?

上好的楠木棺材,華麗、堅固、沉重。黑鐵漢將金弓插在地上,用兩只手托起了棺材的蓋子。

在這一瞬間,他忽然想起了很多事,很多他久已遺忘了的事。

他自己也不知道此時此刻,他怎么會忽然想起這些事來。

棺蓋很沉重,但是以黑鐵漢的天生神力,當然輕輕一托就托了起來。

無忌也從竹棚里走了過去。

他本來認為黑鐵漢他們很可能是為了唐玉而來的,他們知道這口棺材里的人是唐玉,知道唐玉還沒有死,他們想來要唐玉的命。

他會有這種想法,并不奇怪,想要唐玉這條命的人絕不少。

但是現在他已知道這種想法錯了。

那么這口棺材里除了唐玉之外,還有些什么別的東西?

是不是真的還有批價值巨萬的珠寶?

他也很想知道這答案。

為了這口棺材,犧牲的人已太多,付出的代價已太大。

他希望黑鐵漢能夠有些收獲。

現在他雖然還看不見棺材里有什么,但是,他可以從黑鐵漢臉上的表情中看出來。

黑鐵漢臉上卻忽然露出種任何人都無法想像的表情來。

那不僅是驚訝、恐懼,還帶著種說不出的激動和欲望。

如果他看見的是珠寶,他當然會激動,會顯出一種人類共有的欲望。

但是他看見的如果是珠寶,就絕不會恐懼。

如果他看見的是種很可怕的東西,就不會顯出這種欲望來。

他看見的是什么?

無忌正想問他,“砰”的一聲響,剛掀開的棺蓋忽然落下,蓋起。

黑鐵漢全身上下,所有的動作、表情,全都在這一剎間驟然停止。

他整個人就像是在這一剎那間完全凍結了。

然后他的喉結上慢慢的沁出了一滴血珠,轉瞬間又已凝結。

無忌飛撲過去,大聲問道:“怎么回事?”

黑鐵漢的呼吸也已停頓,銳利的眼神已變為一片死灰。

他用盡全身氣力,只說出了兩個字。

“唐缺!”

說出了這兩個字,他喉結上凝結的血珠就驟然進裂,一股鮮血噴泉般噴了出來。他的身子往后退,鮮血一點點灑落在他臉上。

棺中人

唐缺。

這是一個人的名字。

無忌好像聽過這個名字,這個人無疑也是唐家的子弟。

黑鐵漢在臨死前的一瞬間,為什么要掙扎著說出這個人的名字來?

他是不是想告訴無忌,這個圈套就是唐缺設計的?

唐缺為什么要他們和雷家兄弟同歸于盡?

霹靂堂既然已與唐家結盟,唐缺為什么還要將雷家兄弟置之于死地?

黑鐵漢掀開棺蓋后,究竟看到了什么?為什么會忽然暴斃?

這些問題無忌都想不通。

他根本連想都沒有想,因為他已發現了一件更可怕的事!

他發現了一根針!

一根八分長的銀針,隨著黑鐵漢喉結上噴出的那股鮮血射出來。

黑鐵漢無疑就是死在這根銀針下的,一根八分長的針,竟是追魂奪命的暗器!

這件暗器竟是從棺材里發出來的!

棺材里的人是唐玉!

一個已經完全麻木僵硬了的人,怎么還能發得出暗器來?

難道他中的毒已消失?已經有了生機,有了力量!

對無忌來說,他的一句話,就是件絕對致命的武器!

只要他還能說出一句話,無忌的計劃就完了。

無忌的手也有了冷汗。

他絕不能讓唐玉活著,絕不能讓唐玉再有開口說話的機會!

他一定要徹底毀了這個人、這口棺材,不管棺材里還有什么秘密,他都已不想知道。

他想到了霹靂堂的霹靂彈。

霹靂堂的火器威震天下,只要有一兩個霹靂,就可以毀了這口棺材,將棺木里的人,和所有的秘密都化為飛灰。

雷家兄弟既然是霹靂堂的四大金剛,身上當然帶著他們的獨門暗器。

但是他們蓬頭赤足,衣不蔽體,身上好像根本沒有可以藏得住暗器的地方。

無忌忽然又想到了他們手里的硬餅。

他們始終都把半塊硬餅緊緊的捏在手里,是不是因為硬餅里藏著他們的暗器?

無忌決心要找出來。

他的反應一向很快,在一瞬間就已將所有的情況都想過一遍。

但是他想不到在這時候,棺材里忽然有人在說話了。

一個人嘆息著道:“你是不是想用霹靂堂的火器把這口棺材毀了?我們無冤無仇,你為什么要害我?”

聲音嬌媚而柔弱,充滿了女性的魅力,聽起來絕不是唐玉的聲音。

但是有些人卻可以用內力控制自己喉頭的肌肉,發出些別人永遠想不到的聲音來。

唐玉說不定就能做到這一步。

無忌試探著問道:“我們真的無冤無仇?”

棺材里的人道:“你沒有見過我,我也不認得你,怎么會有仇恨?”

無忌道:“真的?”

棺材里的人道:“你只要打開棺材來看看,就知道我說的是真是假了。”

無忌當然不會做這種事。

黑鐵漢的前車可鑒,已經給了他一個很好的教訓。

棺材里的人又道:“其實我也想看看你,我想你一定是個很年輕、很英俊的男人。”

無忌道:“我就站在這里,只要你出來,就可以看得見。”

棺材里的人道:“你為什么不打開這口棺材來看看?”

無忌道:“你為什么不自己出來?”

棺材里的人笑了,道:“想不到你年紀輕輕,做事就這么小心。”

無忌道:“聽你的聲音,你的年紀也不大,而且一定是個很美的人。”

棺材里的人笑道:“原來你這么會說話,我想一定有很多女人喜歡你。”

她忽然又嘆了口氣,道:“只可惜我已經老了,已經是個老太婆了,已經可以養得出你這么大的兒子來。”

她的人還在棺材里,已經占了無忌一個便宜。

無忌說道:“你怎么知道我有多大年紀?”

棺材里的人道:“你是唐玉的朋友,年紀當然跟他差不多!”

無忌道:“你怎么知道唐玉有多大年紀?你見過他?”

棺材里的人道:“他就躺在我旁邊,我怎會沒有見過他?”

上好的棺木,總是特別寬大些,的確可以裝得下兩個人。

無忌道:“我怎么知道唐玉是不是還在這口棺材里?”

棺材里的人道:“你不信?”

棺材下透氣的小洞里,忽然伸出一根手指來:“你看看這是不是他的手?”

這的確是唐玉的手。

無忌忽然笑了,道:“原來你就是唐玉,原來你……”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另外一個洞里又伸出一根手指來。

這根手指纖細柔美,柔若無骨,指甲上還淡淡的涂著一層鳳仙花汁。

這的確不是唐玉的手。

棺材里果然有兩個人。

除了唐玉外,另外一個人是誰?為什么要藏在棺材里?

無忌悄悄的走到棺材另一端,用兩只手扳住棺材的蓋子,用力一掀。

棺蓋翻落,他終于看到了這個人。

現在他才明白,黑鐵漢剛才為什么會有那種奇怪的表情。

躺在唐玉旁邊的,竟是個幾乎完全赤裸的絕色美人。

千千是個美人。

鳳娘是個美人。

香香也很美。

無忌并不是沒有接近過美麗的女人,但是他看見這個女人時,心里竟忽然升起了種說不出來的激動和欲望。

這個女人不但美,簡直美得可以讓天下的男人都不惜為她犯罪。

她美得比千千更艷麗,比鳳娘更成熟,比香香更高貴。

她的腰纖細,雙腿修長,胸膛堅挺飽滿。

她的皮膚是乳白的,仿佛象牙般細致緊密,又仿佛牛乳般的甜膩柔軟。

她的頭發又黑又亮,一雙眼睛卻是淺藍色的,閃動著海水般的光芒。

她身上的衣服絕不比一個孩子多,把她那誘人的胴體大部分都露了出來。

她看看無忌,嫣然道:“我并不是故意要勾引你,只不過這里面太熱,又悶又熱,我從小就怕熱,從小就不喜歡穿太多衣裳。”

無忌嘆了口氣,苦笑道:“幸好唐玉看不見有你這么樣一個人躺在旁邊。”

這女人笑著道:“就算他看見也一樣。”

無忌道:“一樣?”

這女人道:“只要我覺得熱,我就會把衣裳脫掉,不管別人怎么想,我都不在乎。”

她笑得又迷人,又灑脫:“我是為自己而活著,為什么要為了別人而委屈自己?”

無忌沒法子回答也沒法子反駁。

這女人拍了拍唐玉的臉,道:“幸好你這個朋友是個很干凈的人,長得也不難看。”

她上上下下的打量著無忌,又笑道:“如果躺在我旁邊的人是你,那就更好了,你雖然沒有他那樣漂亮,卻比他有男子氣!”

她又道:“漂亮的男人,女人不一定都喜歡的,像你這樣的男人我才喜歡。”

她故意嘆著氣:“只可惜我已是老太婆,已經可以生得出像你這么大的兒子來。”

無忌只有聽她說,根本沒法子插嘴。

像她這樣的女人實在不多,如果你見到一個,你也會說不出話來的。

她卻偏偏還要問無忌:“你為什么不說話?”

無忌道:“所有的話都被你一個人說完了,我還有什么話說?”

這女人又嘆了口氣,道:“現在我才知道,你真是個聰明人。”

這女人道:“因為只有聰明的男人才懂得多用眼睛看,少開口說話。”

無忌也不能不承認,他的眼睛實在不能算很老實。

但是他的臉并沒有紅,反而笑道:“老天給我們兩只眼睛一張嘴,就是要我們多看少說話。”

這女人嫣然道:“這句話我以后一定會常常說給別人聽。”

無忌道:“但是老天卻很不公平。”

這女人道:“有什么不公平?”

無忌道:“如果老天公平,為什么要給你這樣一雙眼睛?”他凝視著她那雙海水般澄藍的眼睛:“老天替你做這雙眼睛時,用的是翡翠和寶玉,做別人的眼睛時,用的卻是泥。”

這女人笑得更迷人,道:“你說得雖然好,卻說錯了。”

無忌道:“什么地方錯了?”

這女人道:“我這雙眼睛并不是老天給我的,是我父親給我的。”

這女人道:“我的父親是胡賈。”

無忌道:“胡賈?”

這女人道:“胡賈的意思,就是從波斯到中土來做生意的人。”

自漢唐以來,波斯就已與天朝通商。

從波斯來的商人,雖然都成了腰纏巨萬的豪富,但是在社會中的地位卻一直很低,“胡賈”這兩個字,并不是個受人尊敬的名詞。

這女人道:“我父親雖然是個有錢人,卻一直娶不到妻子,因為善良人家的女兒,都不肯嫁給胡賈,他只有娶我母親那種人。”

她淡淡的接著道:“我母親是個妓女,聽說以前還是揚州的名妓。”

妓女這兩個字,當然更不是什么好聽的名詞,但是從她嘴里說出來,卻完全沒有一點自慚形穢的意思,她并不認為這是羞恥。

她居然還是笑得很愉快:“所以我小的時候,別人都叫我雜種。”

無忌道:“你一定很生氣?”

這女人道:“我為什么要生氣?我就是我,隨便別人怎么樣叫我,都跟我沒關系,我是個什么樣的人,還是個什么樣的人,也不會因此而改變的。”

她微笑又道:“如果你真是個雜種,別人就算叫你祖宗,你還是個雜種,你說對不對?”

他非但沒有因此而看輕她,反而對她生出說不出的好感。

他本來還認為她衣裳穿得太少,好像不是個很正經的女人。

現在他卻認為,就算她不穿衣服也沒關系,他也一樣會尊重她,喜歡她的。

這女人又笑道:“可是我真正的名字卻很好聽。”

她說出了她的名字:“我叫蜜姬,甜蜜的蜜,胡姬壓酒勸客嘗的姬。”

蜜姬。

這實在是個很可愛的名字,就像她的人一樣。

在這么樣一個又可愛、又直率的女人面前,無忌幾乎也忍不住要把自己的名字說出來。

想不到蜜姬已經先說了:“我也知道你的名字,你叫李玉堂。”

唐玉曾用過這個假名字,也許只不過臨時隨口說出來的。

無忌覺得這個名字很好聽,很響亮,所以棺材鋪里的人問他:“客官尊姓大名”時,他也就不知不覺地把這名字說了出來。

但是他卻想不到蜜姬居然也知道了,難道那時候她就已在注意他?

蜜姬道:“我們很久以前就已經注意你了。”

無忌道:“你們?”

蜜姬道:“我們就是我和雷家兄弟,還有一位老先生。”

她說的這位老先生,當然就是那身懷絕技的老人。

蜜姬道:“如果我說出他的名字來,你一定會大吃一驚,所以我還是不要說的好。”

無忌也沒有問。

蜜姬道:“他是我父親的老朋友,從我很小的時候,就在保護我,我父親去世后,他簡直就把我當做他的女兒一樣。”

她嘆了口氣,道:“我實在想不出他為什么忽然走了。”

無忌也想不出,只不過覺得那老人臨走時,好像忽然受了傷。

蜜姬笑道:“我們注意你,倒不是你長得比別的男人好看。”

無忌道:“你們是為了什么?”

蜜姬道:“為的是唐玉。”

無忌道:“唐玉?”

蜜姬道:“我們發現你帶著的那個穿紅裙的姑娘就是唐玉時,就已經開始注意你了。”

無忌道:“你認得他?”

蜜姬道:“就因為我們認得他,他也認得我們,所以我們雖然早就在注意你,你卻連我們的影子都沒有看見過。”

蜜姬道:“因為,我們絕不能被他看見。”

無忌又問:“為什么?”

蜜姬道:“因為他很想要我們的命,我們也很想要他的命。”

無忌道:“雷家兄弟是霹靂堂的人,霹靂堂已經和唐門聯盟。”

蜜姬冷冷道:“但是我們并沒有和唐玉聯盟。”

聽她的口氣,霹靂堂內部竟似已分裂,而且好像就是因為和唐家聯盟而分裂的。

對無忌來說,這當然是件好消息,敵人的內部分裂,對他當然有利。

雖然他并沒有追問下去,卻已發現這其中一定還有很多不足為外人道的隱私。

蜜姬道:“我們從看見唐玉的那天起,就想殺了他的。”

無忌道:“你們為什么沒有動手?”

蜜姬道:“因為你。”

無忌道:“我?”

蜜姬道:“那位老先生一直認為你是個很可怕的對手,他說你不但武功絕對極高,而且機智、深沉、冷靜。”

她笑了笑又道:“我從來沒有聽過他這么樣夸獎過別人。”

無忌笑道:“這位老先生好像很有眼力。”

他雖然在笑,笑得卻并不愉快,因為他并不希望別人太看重他。

別人越輕視他,就越不會提防他。

他才有機會。

——一個真正的聰明人,絕不會低估自己的敵人,卻希望敵人能低估他。

——低估了自己的敵人,絕對是種致命的錯誤。

——一個人如果能讓自己的敵人判斷錯誤,就等于已成功了一半。

這是無忌跟隨司空曉風時學到的教訓,他永遠不會忘記。

蜜姬道:“想不到我們還沒有出手,唐玉就已變成了個廢人。”

無忌道:“我也想不到。”

蜜姬道:“更想不到你居然很夠朋友,要送他回唐家堡去?”

她微笑著又道:“最妙的是,你居然想到用棺材把他送回去,看到你買棺材、雇挑夫,我們就知道機會來了。”

無忌道:“什么機會?”

蜜姬道:“我們也要到唐家堡去,卻不能讓別人看見,也不能讓別人知道。”

無忌說道:“所以,你就想到要雷家兄弟做挑夫,把你和唐玉一起抬到唐家堡去?”

蜜姬笑道:“躲在棺材里雖然熱一點,卻很安全,很少有人會打開棺材來看看的。”

無忌道:“所以雷家兄弟只希望我不要出手,并不想殺我滅口。”

蜜姬道:“因為他們還想要你護送這口棺材。”

無忌道:“你們自己為什么不能到唐家堡去?”

蜜姬道:“他們好像不大歡迎我。”

蜜姬甜甜的笑了,道:“因為唐家的女人生怕我去勾引她們的丈夫。”

這當然不是真話,真話是絕不能說出來的,這件事的關系太大,“李玉堂”卻是唐玉的朋友。

蜜姬道:“如果我是別人,還可以喬裝改扮,混到唐家堡去,只可惜,老天偏偏要對我特別好,讓我有這么樣的一雙眼睛。”

她嘆了口氣:“除非我把這雙眼睛挖了出來,否則我隨便扮成什么樣子,別人還是一眼就可以認出來。”

無忌現在終于明白,她為什么一定要躲在棺材里。

蜜姬道:“這本來是個很妙的法子,想不到還是被唐缺發現了。”

無忌道:“唐缺是個什么樣的人?”

蜜姬道:“這個人很少在江湖中走動,非但很少人看過他,連聽過他名字的人都不多,但是他卻比任何人想像中都厲害得多。”

無忌道:“比唐玉還厲害?”

蜜姬道:“唐玉跟他比起來,簡直就好像是個小孩子。”

無忌道:“我只知道唐家后輩子弟中,最出類拔萃的一個是唐傲。”

蜜姬道:“唐傲的確是他們兄弟中武功最高、名氣最大的一個,但是唐缺卻絕對比唐傲更可怕。”

她嘆了口氣,又道:“我寧可跟唐傲打架,也不愿跟唐缺說話。”

無忌笑了,道:“聽你這么說,這個人豈非是個妖怪?”

蜜姬道:“等你看見這個人的時候,你就知道他是不是妖怪了。”

無忌道:“我寧可不要看見他。”

蜜姬道:“可惜你遲早一定會看見他的。”

蜜姬道:“因為,你跟唐玉是最要好的兄弟,現在他既然已經知道我在這口棺材里,當然也已經知道有你這么樣的一個人。”

她淡淡的接著道:“現在你雖然還沒有見過他,說不定他已經見過了你。”

無忌道:“你認為黑鐵漢他們就是來對付你的?”

蜜姬道:“一定是。”

無忌道:“他自己為什么不露面?為什么不自己來對付你?”

蜜姬又甜甜的大笑了笑,道:“因為他知道只要一看見我,就會被我迷死。”

這當然不是真話。

她跟唐家之間,仿佛有種很微妙的關系。

蜜姬又道:“他也知道他弟弟還沒有死,就躺在我旁邊,我對唐玉這種男人又沒有什么太大的興趣,一生起氣來,說不定就會把他活活捏死。”

這些話也是說給無忌聽的,因為無忌是唐玉的“朋友”。

無忌現在確實不希望唐玉被捏死,蜜姬現在的確隨時都可以把唐玉捏死。

他只有試探著道:“看樣子你現在已經不能再用這法子混進唐家堡去了。”

蜜姬嘆道:“看樣子好像是的。”

無忌道:“你打算怎么辦呢?”

蜜姬不回答,忽然問道:“你有沒有聽過‘好看不好吃’這句話?”

無忌聽過。

蜜姬道:“有些東西看起來雖然不錯,卻吃不得的。”

無忌也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卻不明白她為什么忽然說起這句話來。

蜜姬道:“有些人也是這樣子的,看起來雖然好看,卻吃不得。”

她笑笑又道:“我就是這種人,好看不好吃。”

如果無忌是個孩子,一定會覺得很奇怪,人怎么能“吃”?

幸好無忌已長大了,已經懂得這個“吃”字是什么意思。

但是他不懂得這么像水蜜桃一樣的女人,為什么不好“吃”。

蜜姬道:“因為我從腰部以下,已經連一點感覺都沒有了,兩條腿也完全沒有一點力氣,連動都不能動。”

她吃吃的笑道:“如果你是我老公,你一定會被我活活急死,活活氣死。”

原來她竟是殘廢。

這么年輕、這么美的一個女人,竟是個半身已軟癱了的殘廢。

如果別人在她這種情況下,也不知會多么傷心,多么痛苦。

但是她卻連一點難受的樣子都沒有,這么悲慘的事,她居然像開玩笑一樣的說出來。

因為,她很不愿接受別人的憐憫和同情。

她知道男人最受不了的,就是那種一天到晚唉聲嘆氣,怨天尤人,眼淚隨時隨地都會掉下來的女人。

無忌沒有說話,他心里在想:“如果我是她,我應該怎么辦?”

他不知道答案。

一個殘廢的女人,躺在一口棺材里,她的朋友,雖然在棺材外面,卻已都是死人。

她能怎么辦?

蜜姬看著他,道:“我知道你剛才一定認為我是個心狠手辣的女人,因為我完全沒有給黑鐵漢一點機會,就出手殺了他。”

無忌剛才的確在這么想。

蜜姬接道:“現在,你一定不會這么想了,因為你若是我,你一定也會這么做的。”

無忌承認。

無淪誰在她這種情況之下,都不能不心狠手辣一點,因為她不殺人,人就要殺她。

生存的競爭,本來就是一件很殘酷的事。

為了要活下去,有很多善良的人都會被迫做出一些平時他們絕對想不到自己會做出來的事。

蜜姬道:“所以我若用你這朋友要挾你,你一定也不會怪我的。”

無忌道:“你準備怎么樣要挾我?”

蜜姬道:“唐玉還沒有死,你一定不想要他死。”

無忌說道:“你卻隨時都可以要他的命。”

蜜姬道:“所以如果我說我要你把我也帶走,算不算過分?”

無忌道:“不能算過分。”

蜜姬微笑,道:“我就知道你是個好心的人。”

無忌道:“但是我卻不知道應該把你送到哪里去。”

蜜姬微笑道:“你至少應該先把我送到一個沒有死人、沒有血腥的地方,讓我舒舒服服的透口氣,吃一點營養可口的東西。”

無忌道:“然后呢?”

蜜姬嘆了口氣,道:“以后會發生些什么事,又有誰能知道呢?”

無忌一個人是絕對沒法子把棺材抬下山坡的,幸好他已看見那位胖公子坐來的滑竿,還在竹棚外。竿夫們都是窮人,一頂用兩根長竹綁成的滑竿,就是他們惟一的謀生工具,就是他們的飯碗。

無論誰都不會把自己的飯碗拋下不管的。

無忌相信他們一定還沒有走遠。

能夠抬得動那位胖公子的人,當然也一定能抬得動這口棺材。

蜜姬道:“如果你想找人來抬這口棺材,你只管放心去。”

無忌道:“可是你……”

蜜姬道:“我的腿雖然不能動了,可是我還有一雙手。”

她用她那雙柔若無骨的手,輕撫著唐玉的臉:“我一定會替你好好照顧他的,因為現在他已經是我的飯碗,沒有他,我也活不下去。”

竿夫是那位胖公子雇來的,要用他雇來的人,總得先跟他商量商量。

幸好他看起來并不是那種難說話的人,而且,他現在就算還沒有被駭走,一定也已遠遠的躲了起來,一面發抖,一面流汗。

無忌實在想不到他居然還有胃口躲在廚房里吃饅頭。

不是一個小饅頭,也不是一個大饅頭,是七八個大饅頭。

每個饅頭里都夾著一大塊五花肉,一口咬下去,油順著嘴角流下。

他用一雙又白又嫩,保養得極好的手,拿起一個饅頭,帶著種充滿愛憐的表情,看著饅頭里夾著的五花肉,然后一口咬下去。

當肥肥的油汁從他嘴角流下來時,他就滿足的嘆口氣。

在這一瞬間,世上所有的煩惱和不幸,都已不存在了。剛才的驚慌和恐懼,也早已忘得干干凈凈。

無忌的胃口一向很好,可是看見這位胃口不好的人吃東西時的樣子,還是覺得很羨慕。

這位胖公子吃完了一個饅頭后,居然也看見了他,居然說:“這饅頭不錯,你也應該吃一個。”

他嘴里雖然這么說,臉上的表情,卻好像生怕有人來搶他的饅頭。

他滿懷希望的看著無忌,只希望無忌趕快拒絕他的好意。

無忌當然不會讓他失望,微笑搖頭道:“我也看得出這饅頭不錯,可惜我實在吃不下。”

胖公子舒了口氣,對無忌的態度立刻又變得友善多了。

于是他又拿起了一個饅頭,很溫柔的一口咬了下去,含含糊糊的說道:“其實我的胃口也不好,但是小寶一定要我勉強吃一點。”

小寶顯然就是他那個英俊的朋友。

小寶當然就在他身邊。

無忌道:“你的確應該勉強自己吃一點,像你這樣的人,絕不能太瘦。”

胖公子對這個人的印象更好了,忽然壓低聲音,道:“我告訴你一個秘密。”

無忌道:“什么秘密?”

胖公子道:“這里的老板還養著十七八只肥雞,足夠我們吃上個兩三天。”

無忌問道:“你準備把他的雞都吃光。”

胖公子道:“當然要吃光。”

胖公子看著他,就好像看見一個呆子一樣。

無忌道:“我真的不懂,為什么我們一定要把這里的雞都吃光?”

胖公子嘆了口氣,道:“你難道看不出,剛才我們碰到的那些人,不是土匪,就是強盜?”

無忌道:“我看得出。”

胖公子道:“這條路上既然又有土匪,又有強盜,我們怎么能走?”

無忌道:“你準備留下來?”

胖公子說道:“如果有保鏢的人路過,我就跟他們走,否則,我是絕對不走的了。”

無忌道:“對,能小心總是小心點的好。”

胖公子又壓低聲音道:“我再告訴你一個秘密。”

無忌道:“什么秘密?”

胖公子道:“我知道趙大鏢頭要回來了,最近這兩三天內,一定會路過這里。”

無忌道:“趙大鏢頭是誰?”

胖公子道:“連趙大鏢頭你都不知道?”

無忌道:“我真的不知道。”

胖公子又嘆了口氣,道:“趙大鏢頭就是趙剛,是位很有本事的人。”

無忌道:“現在我知道了。”

他想了想,忽然又說道:“最近我的胃口不好,一頓有兩只雞吃,也就夠了。”

無忌道:“一頓兩只,一天三頓,就是六只。”

胖公子道:“早上我吃得更少,一天有五只雞就過得去了。”

無忌道:“不多不多。”

胖公子道:“實在不多。”

無忌道:“我吃雞吃得也不多。”

胖公子吃了一驚,說道:“你也要吃雞?”

無忌道:“不吃雞,吃鴨子也行。”

胖公子道:“這里沒有鴨子。”

無忌道:“吃肉也可以應付得過去。”

胖公子道:“肉已經被我吃光了。”

無忌道:“吃光還可以去買。”

胖公子道:“這里老板比我膽子還小,早就駭得躲起來,連人影都看不見了,怎么敢到城里去買肉?”

無忌道:“那么我也只好吃雞了。”

胖公子道:“你一定要吃?”

無忌道:“鴨子沒得吃,肉也沒得吃,不吃雞怎么活得下去?”

胖公子愁眉苦臉的嘆了口氣,道:“這話倒也不錯。”

無忌道:“可是最近我的胃口也不好,吃得也不多。”

胖公子滿懷希望的看著他,道:“你一天要吃幾只?”

無忌道:“跟你差不多。”

胖公子道:“跟我差不多,就是一天五只。”

無忌道:“我早上也要吃兩只。”

胖公子嚇呆了,道:“這么樣說來,十來只雞,明天我們就已吃得精光,如果趙大鏢頭還沒有來,那么怎辦?”

無忌道:“只有一個辦法。”

胖公子道:“什么辦法,你快說。”

無忌道:“雞全讓你吃。”

胖公子道:“你呢?”

無忌道:“既然雞已經全讓給你吃了,我當然要走。”

胖公子道:“什么時候走?”

無忌道:“現在就走。”

胖公子道:“可是外面……”

無忌道:“你肯把這些秘密告訴我,就表示你拿我當朋友,為了朋友冒一點險又算得了什么?”

胖公子看著他,感激得簡直好像恨不得馬上跪下來。

無忌道:“何況,你既然拿我當朋友,我就不能讓你為難。”

他忽然嘆了口氣,道:“只不過有件事我卻很為難。”

胖公子立刻問道:“什么事?”

無忌道:“我帶著口棺材來。”

胖公子道:“我知道。”

無忌道:“替我抬棺材的人都不在了,我一個人總不能把棺材抬走。”

胖公子笑了:“這件事一點問題都沒有。”

無忌道:“真的?”

胖公子道:“替我抬滑竿的人還在,能抬滑竿,就一定能抬棺材。”

無忌道:“你肯讓他們跟我走?”

胖公子道:“我們是不是朋友?”

于是兩個人都笑了,笑得都很愉快。

無忌笑道:“想不到我居然能碰見你這么好的人,想不到我居然有這么好的運氣。”

他是真的想不到。

真的!

四月十九,夜。

吉祥客棧。

吉祥客棧是城里最大的一家客棧,負責接待客人的二掌柜叫祥哥。

祥哥是個見過世面的人,甚至還會說幾句官話,可是他聽見無忌說的話,還是顯得很吃驚。

這一行他已做了二三十年,從倒夜壺的小廝做到二掌柜。

他從來沒見過像無忌這樣的客人。

無忌說:“我要兩間房,要最好的,窗子要大,要通風透氣。”

祥哥以為另外一間房是給竿夫睡的,就說:“那些哥子們,平常都睡在院子里。”

無忌說:“我知道。”

祥哥問:“你還是要兩間房?”

無忌說:“兩大間。”

祥哥問:“還有客人要來?”

無忌說:“沒有了。”

祥哥問:“另外一間給誰住?”

無忌說:“那間房擺棺材。”

這就是讓祥哥吃驚的原因:“棺材也要擺在客房里?”

無忌的回答聽起來好像并不是完全沒有理由。

他說:“棺材里是我的朋友,我從來不虧待朋友,不管他是死是活都一樣。”

祥哥嘆了口氣,苦笑道:“你這位公子倒真是夠朋友。”

——蜜姬究竟是什么樣的一個人?和唐家什么關系?

——她為什么要到唐家堡去?唐家為什么要把她置之于死地?

——她說的話究竟有幾句是真?幾句是假?

洗臉的時候,無忌在想著這些問題,喝茶的時候,他也在想。

事實上,他一直都在想。

如果你要說,他想的并不是這些問題,而是蜜姬這個人,你也沒有錯。

如果你看見了一個蜜姬這樣的女人,你也會忍不住要時時刻刻想到她的。

有些人天生就好像有種磁力,無論誰見到他,都會被他吸引。

蜜姬無疑就是這種人。

無忌恨不得馬上就能看到她,但是他總不能在眾目睽睽之下,去打開棺材,跟躺在棺材里的人說話。

他叫祥哥把晚飯送到屋里去吃,飯菜早已送來,他卻連碰都沒有碰。

他覺得如果自己在這里大吃大喝,卻叫蜜姬餓著肚子,是件很說不過去的事,他實在沒法子吃得下去。

可惜他也不能在眾目睽睽之下,去把棺材里的人叫起來吃飯。

他并不怕唐缺會來,現在唐玉還沒有死,唐缺絕不敢輕舉妄動的。

他只怕蜜姬會覺得太寂寞。

——他們萍水相逢,他怎么會忽然變得對她如此關心?

——這是不是因為他自己太寂寞?

也許他們都已習慣了寂寞,可是兩個寂寞的人相遇時,就像兩顆流星無意間在穹蒼中撞到一起,總難免會發出光,發出熱,發出火花來。

縱然這火花在一瞬間就會消失,卻已照亮了別人,照亮了自己。

——以后會怎么樣呢?

——以后的事,又有誰知道?

現在客棧里總算已安靜下來,旅途中的人,通常都睡得比較早。

擺棺材的那間房,就在隔壁。

無忌推門走進去,點起了燈,燈光照著漆黑的棺木,也照著床上雪白的被。

他忽然覺得自己的心在跳。

棺材里的人知不知道他來了?他走過去,敲敲棺蓋,仿佛敲門。

他希望蜜姬能先找件衣服把自己蓋起來。

“篤,篤”。

她也在棺材里輕輕敲了兩下,表示她已經知道是他來了。

于是他就打開了棺材蓋。

他的心跳驟然停止。

棺材里只有一個人。

雖然只有一個人,卻已將這口極寬大的棺材塞得滿滿的。

棺材里的這個人,赫然竟是那位一天至少要吃五只雞的胖公子。

他正在吃雞,吃剩的雞骨頭,一身都是。

他手里還拿著個雞腿,看著無忌傻傻的笑道:“我現在才知道,躺在棺材里,比坐車坐轎都舒服。”

如果是在一年前,他一定會大吃一驚,甚至會被嚇得跳起來。

現在他卻只不過笑了笑。

——如果有人想讓你大吃一驚,你對付他最好的法子,就是看著他笑一笑。

——因為笑不但可以讓你冷靜松弛,想嚇你的那個人看見你居然還能笑得出,說不定反而會被你嚇一跳。

——只要你能運用得當,笑也是種很有效的武器。

現在無忌已學會了利用這種武器。

令人遺憾的是,這位胖公子對這種武器也同樣精通。

他也在笑。

他的笑容看起來仿佛有點愚蠢,遠不如無忌那么動人。

因為他臉上的肉實在太多,眼鼻五官都已被肉擠到一起,使得他看來好像永遠帶著種愁眉苦臉、六神無主的樣子。

幸好無忌現在已經不會再被他這樣子騙過去了。

他微笑著道:“你一定想不到我居然會在這口棺材里。”

無忌道:“我的確想不到。”

他也在微笑,又道:“像你這么樣的一個人,能夠擠進這口棺材,的確不是容易事。”

胖公子道:“幸好最近我又瘦了。”

無忌道:“我看得出你一定瘦了不少,再這么瘦下去,怎么得了?”

胖公子道:“其實,我還應該再瘦一點。”

胖公子愁眉苦臉的嘆道:“因為我雖然擠了進來,卻擠不出去了。”

無忌看著他,顯得很同情,道:“你當然不想一輩子躺在棺材里。”

胖公子搖頭,道:“我不想。”

無忌道:“你一定得要趕快想一個法子。”

胖公子道:“我看你好像是不會把我拉起來的。”

無忌承認:“我不會。”

胖公子道:“因為,你怕我趁機暗算你?”

無忌也承認:“一個人做事,能夠小心些,總是小心些的好。”

胖公子道:“你能不能夠替我想個法子?”

無忌道:“能。”

胖公子道:“什么法子,你快說。”

無忌道:“這個雞腿,你很快就會吃完的,等你沒有雞吃的時候,就會被餓瘦了。”

他上上下下的打量著他,神情顯得很愉快:“照你現在這種體型,最多只要餓上個七八天,就可以爬出來了。”

胖公子又被嚇呆了,臉上的表情就好像隨時都要哭出來:“餓上個七八天,那豈非要被活活的餓死?”

無忌道:“你辦不到?”

胖公子道:“我辦不到,絕對辦不到,餓一天我就要發瘋。”

他可憐兮兮的看著無忌,道:“剛才你還說我們是朋友,你一定要救救我。”

無忌搖著頭,嘆著氣,說道:“我也很想救你,只可惜,我也想不出別的法子來。”

他忽然又拍手笑道:“我想出來了,還有個法子。”

胖公子道:“什么法子?”

無忌道:“只要把你身上的肥肉割一點下來,問題就解決了。”

胖公子又嚇了一跳,道:“那要割多少?”

無忌道:“用不著割太多,最多只要割個七八十斤也就夠了。”

他自己也覺得這法子真“妙”,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他笑了沒多久,棺材就開始“吱吱”的發響。

一口用上好楠木做成的棺材,竟忽然一片片碎裂。

無忌不笑了。

楠木的堅固耐久,他知道得很清楚,親眼看到一個人居然能夠用力將楠木棺材震裂,無論誰都笑不出的。

胖公子已從散裂的棺材里慢慢的坐了起來,吃吃笑道:“看來我已用不著挨刀,也用不著挨餓了,我的運氣真不錯。”

他站起來,拍著衣服,道:“現在我好像應該介紹自己才對。”

他用一只白白胖胖的手指著自己的鼻子:“我姓唐,叫唐缺。”

唐缺?

這個看起來又肥又蠢,總是顯得愁眉苦臉,六神無主的人,竟是唐缺!

屋子里寬敞干凈,通風透氣。

無忌在靠近窗口的一張椅子上坐下來,忽然道:“唐缺,是不是缺德的缺?”

唐缺道:“一點也不錯。”

無忌笑道:“這真是個好名字,好得不得了。”

唐缺也已坐下來。

像他這樣的人,能夠坐下去的時候,當然絕不會站著的。

只可惜他沒法子把自己塞進椅子里去,所以只好坐在床上,一面擦汗,一面喘著氣,道:“以前你就聽過我的名字?”

無忌道:“我聽說過你很多事。”

唐缺道:“是些什么事?”

無忌道:“有人說你是唐家兄弟中最可怕的一個,也有人說你是個妖怪,我本來全都不信。”

唐缺道:“現在呢?”

無忌道:“現在我相信了。”

唐缺大笑,笑得連氣都喘不過來。

無忌道:“那位裝醉的老先生,明明已接住了黑鐵漢射去的那一箭,為什么要忽然逃走?這件事,我本來一直都想不通的。”

唐缺又問道:“現在呢?”

無忌道:“現在我已想通了。”

唐缺道:“他為什么要逃走?”

無忌道:“因為他雖然沒有中黑鐵漢的箭,卻中了你的暗器。”

無忌道:“黑鐵漢弓強力猛,一箭射出去,風聲震耳。”

唐缺道:“那位仁兄的力氣,實在不小。”

無忌道:“那位老先生只聽見了他的長箭破風聲,卻沒有注意到你的暗器也在那一瞬間趁機發了出來,等他發現時,已經太遲了。”

唐缺嘆道:“的確太遲了。”

無忌道:“唐家獨門暗器的厲害,他當然也知道,為了要保住性命,就不能不趕快逃走。”

唐缺長嘆道:“只可惜他那條性命恐怕是很難保得住的。”

無忌道:“你要黑鐵漢去對付他們,為的就是要他們鷸蚌相爭,你才好漁翁得利。”

唐缺道:“唐玉是我的兄弟,如果我自己去,他們一定會用唐玉要挾我,我只有用這法子,讓他們根本弄不清是怎么回事。”

他又在愁眉苦臉的嘆著氣:“你是唐玉的好朋友,你應該明白我的苦心,你應該原諒我。”

無忌說道:“你知道我是唐玉的好朋友?”

唐缺道:“我當然知道,不是好朋友,你怎么會辛辛苦苦的把他送回來。”

無忌道:“現在他當然已被你送回了唐家堡。”

唐缺道:“他受的傷不輕,我一定要盡快找人替他療治。”

他笑了笑:“我本來想把那位不喜歡穿衣裳的女人留給你,但是我知道你一定也沒法子對付她,所以我只好把他們兩個人一起用那口棺材抬回去,另外換了口棺材擺在這里。”

無忌道:“這么樣說來,你對我倒是一番好意,我應該謝謝你才對。”

唐缺道:“我的確是一番好意。”

無忌道:“謝謝你。”

唐缺道:“不客氣。”

無忌道:“再見。”

唐缺怔了怔,說道:“再見是什么意思?”

無忌道:“再見的意思,就是我要請你走了。”

唐缺道:“我為什么要走?”

無忌道:“因為我跟你已經沒有什么話好說。”

唐缺道:“為什么沒有話好說?”

無忌冷笑道:“你明知我是唐玉的好朋友,可是你什么都瞞住我,處處都要捉弄我,讓我連自己都覺得自己是個呆子,我還有什么話好說?”

他越說越氣,又大聲道:“再見。”

這次他自己先走了,站起來就走,連頭都不回。

床是絕不會擺在門口的。

唐缺本來坐在床上,看起來好像連一步路都走不動的樣子。

可是等無忌走到門口的時候,唐缺居然已經站在門口了。

就算是一個比唐缺還瘦一點的人站在門口,無忌也沒法子走得出去。

無忌道:“再見這兩個字的意思,你應該很明白的。”

唐缺道:“我非常明白。”

無忌說道:“你既然不肯走,我只有走。”

唐缺道:“你千萬不能走,如果你走了,我就慘了。”

唐缺道:“因為我們的老祖宗叫我一定要把你帶回去。”

無忌道:“這個老祖宗是誰?”

唐缺道:“這位老祖宗,就是我跟唐玉的祖母,也就是我們的爸爸的娘。”

蜀中唐門這一代的掌門人是唐敬。“福壽雙全”唐大先生,唐敬。

這位老先生生平從未在江湖中走動,也沒有做過一件讓人覺得了不起的事,卻威鎮江湖,名滿天下。

這種人當然是有福氣的人,而且一定能夠長壽的。他娶了三位夫人,生了三個兒子,老大是唐缺,老幺是唐玉。

還有一個就是近年來江湖中名氣最大、鋒頭最勁的唐傲。這兩年來,唐傲的名氣幾乎比昔年的唐二先生更響了。

現在無忌卻已漸漸相信,唐家兄弟中最可怕的一個人并不是唐傲,而是唐缺。

唐缺道:“我平生最怕的一個人,就是我們的這位老祖宗。”

無忌道:“你怕,我不怕。”

唐缺忽然問道:“你是不是唐玉的好朋友?”

無忌道:“當然是。”

唐缺道:“你好朋友的祖母要看看你,你怎么能不去?”

無忌終于嘆了口氣,道:“如果真的是她老人家要我去,我只好去。”

他當然要去,他本來就要去,他的目的就是要到唐家堡去。

剛才他只不過是欲擒故縱,欲進先退而已,在唐缺這種人面前,當然要用一點手段的。所以他還要力爭:“但是我絕不能就像現在這么樣去。”

唐缺道:“為什么?”

無忌道:“因為現在我連我自己都覺得自己是個呆子,不折不扣的呆子。”

唐缺總算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不是想要我把這件事從頭到尾告訴你?”

無忌不說話。

不說話的意思,通常就是默認了。

唐缺道:“這口棺材,你是不是在一家‘老安記’棺材鋪買的?”

唐缺道:“那家老安記棺材鋪的老板,是不是一個姓崔的柳州人?”

唐缺道:“他是不是還特地叫他兩個兒子,特地把棺材送到你住的那家客棧去,而且還替你把人裝進了棺材?”

無忌道:“這件事你怎么知道的?”

唐缺道:“老實告訴你,他們都不姓崔,姓唐,那位崔老板,是我的一個遠房堂兄,他們都認得唐玉,你一走,他就用飛鴿傳書把這消息告訴我了。”

無忌好像已怔住。

其實這些事他也早就知道,那位崔老板也和賣鹵菜的王胖子一樣,是唐家潛伏在那里的人。所以他才故意要到那家棺材鋪去買棺材,故意讓他們看到唐玉。

但是現在他一定要作出非常吃驚的樣子。現在他才知道自己一定也很有演戲的天才,連他自己都幾乎相信了自己。

唐缺忽然問道:“你知不知道那位忽然逃走的老先生是誰?”

無忌搖頭。

現在他還是在很吃驚的情況下,連話都說不出,所以只搖頭。

唐缺道:“他姓孫。”

無忌現在可以說話了,他說:“姓孫的人很多。”

唐缺道:“但是在我們祖母那一代,江湖中名氣最響的人就姓孫。”

無忌道:“那一代江湖中名氣最大的人并不姓孫,姓李。”

唐缺道:“你說的是小李探花?”

小李探花就是李尋歡。

“小李飛刀,例不虛發!”他不但是刀神,也是人中的神。

千百年之后,人們也許會創造出一種武器,比李尋歡的飛刀更快,更準,更有威力。但是世界上卻永遠不會再有第二個小李飛刀!他在人們心目中的地位,也永遠沒有第二個人能夠代替。

唐缺不能不承認無忌的看法正確,任何人都不能不承認。提起“小李飛刀”這個人,甚至連唐缺臉上都露出尊敬之意。

無忌道:“直到現在為止。我還沒有聽說過江湖中有比他更值得佩服的人。”

唐缺道:“可是在百曉生的兵器譜中,排名第一的并不是小李飛刀,而是天機一棍。”

這是事實,無忌也不能不承認。

百曉生是當時武林中的才子、名士,聰明絕頂,交游廣闊,而且博學多聞。

他雖然被聰明所誤,在晚年鑄下了一件不可挽回的大錯。但是他寫兵器譜時,態度卻是絕對公正的。所以當時江湖中的人,都以能名列兵器譜為榮。

在兵器譜中,天機老人的棍,上官金虹的環,都排名在小李飛刀之上。

后來天機老人雖然死在上官金虹的手里,上官金虹又死在小李探花刀下,卻還是沒有人認為百曉生的排名不公平。

因為高手相爭,勝負的關鍵,并不完全是武功,天時、地利、人和,和他們當時心情和體力的狀況,都是決定勝負的主要因素。

唐缺道:“天機老人就姓孫,那位會裝醉的老先生,就是他的后人,認穴打穴的手法,縱然不是天下無雙,也很少有人能比得上。”

他慢慢的接著道:“這位孫老先生,就是霹靂堂主雷震天的姑父。”

無忌并沒有覺得很意外,他早已看出那老人和雷家有很深的淵源。

唐缺道:“那位不喜歡穿衣裳的女人是誰,你更猜不到的。”

唐缺道:“她,就是雷震天以前的老婆。”

這件事倒的確很出人意料。

唐缺道:“我說她是雷震天以前的老婆,你一定會認為,雷震天是為了要娶我那位如花似玉的妹妹,才把她休了的。”

無忌道:“難道不是?”

唐缺搖頭,道:“雷震天五年前就把她休了,那時我們根本還沒有提起這門親事。”

無忌問道:“雷震天為什么要休了她呢?”

唐缺嘆了口氣,道:“一個男人要休妻,總有很多不能對別人說出來的理由,如果他自己不說,別人也不能問。”

他瞇起了眼道:“可是我想你一定也看得出,那位已經被休了的雷夫人,并不是個很守婦道的女人,娶到這種女人做老婆,并不是福氣。”

無忌顯然不愿意討論這問題,又問道:“她想到唐家堡去,就是為了要找雷震天?”

唐缺道:“她離開了雷震天之后,在外面混得并不好,所以就想去找找雷震天的麻煩。”他又嘆了口氣,道:“天下的女人都是這樣子的,自己的日子過得不好,也不讓別人過好日子,如果她已嫁了個稱心如意的老公,雷震天就是跪著去求她,她也不會理的。”

無忌沒有反駁。

這些話并不是完全沒有道理。

唐缺道:“雷震天現在已經是我們唐家姑爺,也是老祖宗最喜歡的一個孫女婿,我們當然不能讓別人去找他的麻煩。”

他淡淡的接著道:“何況他最近又住在唐家堡,無論誰想到唐家堡找麻煩,都找錯地方了。”

這也是事實。蜀中唐家堡威震天下,想要到那里去惹麻煩的人,就算能活著進去,也休想活著出來。

無忌道:“雷家那四兄弟,為什么也跟著她去找雷震天?”

唐缺又瞇起眼微笑道:“像她那樣的女人,要找幾個男人替她賣命,好像也不是太困難的事,你一定也可以想得到。”

無忌不說話了。

他知道唐缺說的不假。

他又想到了那海水般的眼睛,牛奶般的皮膚,修長結實的腿……

他在問自己:

——如果她要我為她去做一件事,我是不是也會去?

唐缺用一雙笑瞇瞇的眼睛看著他,微笑道:“現在你是不是已經可以跟我回唐家堡去了?”

唐家堡里

四月二十二,晴。

唐家堡。

江湖多兇險,但是很公平,只要有才能的人,就能成名。

一個人只要能成名,就能得到他所想要的一切,他的生命就會完全改變,變得絢爛輝煌,多彩多姿,只可惜他們的生命卻往往短暫如流星。

因為他們是江湖人。

江湖人的生命,本就是沒有根的,正如風中的落葉,水上的浮萍。

三百年來,江湖中也不知有多少英雄興起,多少英雄沒落。

其中當然也有些人的生命是永遠存在的,這也許是因為他們的精神不死,雖死猶生,也許是因為他們自己雖然已死了,可是他們的后代子孫卻在江湖中形成了一股別人無法動搖的力量,他們的聲名,也因此而不朽。

三百年來,能夠在江湖中始終屹立不倒的力量,除了少林、武當、昆侖、點蒼、崆峒,這些歷史輝煌悠久的門派外,還有些聲勢顯赫的武林世家。

這些武林世家,有些雖然是因為他們的先人為了江湖道義而犧牲,才換來別人對他們的尊敬,大多卻還是因為他們本身有某種特殊的才能和武功,才能夠存在。

這其中有以醫術傳世的京城“張簡齋”,有水性精純的“天魚塘”,有歷史悠久、富可敵國的“南宮世家”,有以刀法成名的“五虎彭家”,也有以火器著稱的“霹靂堂”。

在所有的武林世家中,力量最龐大、聲名最顯赫的,無疑就是蜀中唐門了。

唐家的獨門暗器威震天下,至今還沒有第二種暗器能取代它的地位。

唐家的門人子弟,只要是在江湖中走動的,都是一時的俊杰。

在渝城外,山麓下的唐家堡,經過這多年的不斷整修擴建,已由簡單的幾排平房,發展成個小小的城市了。

在這里,從衣食住行,到休閑娛樂,甚至包括死喪婚嫁,每一樣東西,都不必外求,每一樣東西準備之充足,都令人吃驚。事實上,蜀中一帶最考究的酒樓,最時新的綢緞莊,花色最齊全的脂粉鋪,就全都在唐家堡里。

唐家的門人子弟全都有一技之長,以自己的才能賺錢,再花到這些店鋪里去。

所有的人力、物力、財力,全都僅限于在這個地區內流通。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唐家堡自然越來越繁榮,越來越壯大。

無忌終于到了唐家堡。

奇怪的是,他心里并沒有覺得特別激動,特別緊張。

世上本就有種天生就適合冒險的人,平時也許會為了一點小事而緊張焦躁,可是到了真正危險的時候,反而會變得非常冷靜。

無忌就是這種人。

晴朗的天氣,青蔥的山嶺,一層層魚鱗般的屋脊上,排著暗綠色的瓦,從山麓下道路的盡頭處,一直伸展到半山。

從無忌站著的地方看過去,無論誰都不可能不被這景象感動。

它給人的感覺不僅是壯觀,而且莊嚴、雄偉、沉厚、樸實,就像是個神話中的巨人,永遠不會被擊倒。

無論誰想要來摧毀這一片基業,都無異癡人說夢,緣木求魚。

唐缺道:“這就是唐家堡。”

他的口氣中充滿了炫耀和驕傲:“你看這地方怎么樣?”

無忌嘆了口氣:“真是了不起。”

這是他的真心話。

只不過他在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心里還有種說不出的恐懼。

他雖然一直沒有低估過敵人,但敵人的壯大,還是遠遠超出他想像之外。

他不能不為大風堂擔心,如果沒有奇跡出現,要擊敗這么樣一個對手幾乎是不可能的事。奇跡卻是很少出現的。

道路的盡頭處,就是唐家堡的大門,新刷的油漆還沒有干透。

唐缺道:“每年端午節以前,我們都要把這扇大門重漆一次。”

唐缺道:“因為端午節也是我們老祖宗的壽誕,老年人喜歡熱鬧,每年到了那一天,我們都要特別為她老人家祝壽,大家也乘這機會開開心。”

無忌可以想像得到,那一天一定是個狂歡熱鬧的日子。

在這么開心的日子里,每個人都一定會放松自己,盡量享受,煙火、戲曲、酒,都是絕對免不了的。

有了這三樣東西,就一定會有疏忽,他們的疏忽,就是無忌的機會。

唐缺道:“現在離端午已不到半個月,你想不想留下來湊湊熱鬧?”

無忌笑道:“好極了!”

大門是敞開著的,看不到一點劍拔弩張、戒備森嚴的樣子。

走進大門,就是條用青石板鋪成的街道,整齊、干凈,每塊青石板都洗得像鏡子一樣發亮。

街道兩旁,有各式各樣的店鋪,門面光鮮,貨物齊全。

唐缺微笑道:“別人都以為唐家堡是個龍潭虎穴,其實我們歡迎別人到這里來,任何人都可以來,任何人我們都歡迎。”

無忌道:“真的?”

唐缺瞇著眼大笑道:“你應該看得出,這里是個很容易花錢的地方,有人到這里來花錢,我們才有錢賺,能夠賺錢的事,總是人人都歡迎的。”

無忌道:“如果他們除了來花錢之外,還想做些別的事呢?”

唐缺道:“那就得看他想做的是什么事了。”

無忌道:“如果是來找麻煩的?”

唐缺道:“我們這里也有棺材鋪,不但賣得很便宜,有時甚至免費奉送。”

他又笑道:“可是除了棺材外,這里每家店鋪里東西賣得都不便宜,有時候連我都被他們狠狠敲一記竹杠。”

無忌看得出這一點,每家店鋪里的貨物,都是精品。

店里的伙計和掌柜,一個個全都笑臉迎人,看見唐缺走過來,遠遠的就招呼,顯得說不出的熱鬧,說不出的高興。

無忌微笑道:“看起來這里每個人都好像很喜歡你。”

唐缺嘆了口氣,道:“你錯了。”

他故意壓低聲音:“他們不是喜歡我的人,是喜歡我荷包里的銀子,如果你想要一個人把荷包里的銀子拿出來給你,你就一定要裝出很喜歡的樣子。”

無忌笑了,兩旁店鋪的人也大笑,他說話的聲音剛好能讓他們聽得到。

看來他的人緣實在好極了。

裝潢最考究、門面最漂亮的一家店鋪,是賣奇巧玩物和胭脂花粉的,氣派簡直比京城里字號最老的“寶石齋”還大。

一排六開間的門面外,停著兩頂軟轎,一個青衣小帽,長得非常俊的年輕后生,用一口極漂亮的官話向唐缺打招呼。

這里好像很流行說官話,尤其是店鋪里的伙計,說話更很少有川音,走在這條街道上,簡直就好像到了京城的大柵欄一樣。

唐缺看著那兩頂軟轎,道:“是不是三姑奶奶又來照顧你們的生意了?”

那俊俏后生賠笑道:“三姑奶奶總是不會忘記來照顧我們的,不像大倌你,一年也難得來照顧我們一回生意。”

唐缺笑道:“我又沒有要出嫁,買胭脂回去干什么?擦在屁股上?”

只聽店鋪里一個人道:“外面是誰說話,這么不干凈?快去找個人來替他洗洗嘴。”

說話的聲音又嬌又脆,就好像新剝蓮蓬,生拗嫩藕。

唐缺伸了伸舌頭,苦笑道:“不得了,這下子我可惹著馬蜂窩了。”

這次他真的壓低了聲音,因為他實在惹不起這位姑奶奶。

胭脂店鋪里,已有兩個長裙及地,風姿綽約的婦人走了出來。

她們的身材都很高,很苗條,穿著極合身的百褶裙,走起路來婀娜生姿,卻又在嫵媚中帶著剛健,溫柔中帶著英氣。

走在前面的一個,年紀比較大些,頎長潔白,一張長長的清水鴨蛋臉,帶著幾粒輕俏的麻子,一雙鳳眼里光芒流動,神采飛揚。

唐缺看見她,居然也恭恭敬敬的彎腰招呼,賠著笑道:“姑奶奶,你好!”

這位姑奶奶似笑非笑的看著他,道:“我還當是誰,原來是你,你幾時學會把胭脂擦在屁股上?”

她的人也像她的聲音一樣,爽脆利落,絕不肯讓人占半分便宜。

另一個女人吃吃的笑道:“大倌要是真的把胭脂擦在……擦在那個地方,三斤胭脂恐怕都不夠。”

這個女人的笑聲如銀鈴,一雙眼睛也像是鈴鐺一樣,又圓又大。

但是她一大笑起來,這雙大眼睛就瞇成了一條線,彎彎曲曲的線,絕對可以綁住任何一個男人的心。

在她們面前,唐缺又變得乖得很,不但乖,而且傻。

他一直在傻傻的笑,除了傻笑外,連一句話都說不出。

他從來沒有想到,唐家堡也有這么可愛、這么有趣的女人。

這個眼睛像鈴鐺的女人,年紀雖然比較小,也不怎么太小,看起來卻像是小姑娘,人人看見都忍不住想要抱起來親親的小姑娘。

那位姑奶奶更可愛。

她雖然不能算太美,但是她爽脆,明朗,干凈,就像是一個剛從樹枝上摘下來的梨。

而且她們都很懂得“適可而止”這句話,并沒有給唐缺難堪。

她們很快就上了轎子,轎子很快就抬走了。

唐缺總算松了口氣,卻還是在嘆氣,道:“你知不知道這位姑奶奶是誰?”

無忌道:“不知道。”

唐缺道:“她是我的克星。”

無忌道:“你怕她?”

唐缺道:“不但我怕她,唐家堡里不怕她的人大概還沒有幾個。”

無忌道:“她看起來好像不太可怕,你們為什么要怕她?”

唐缺道:“她是我們老祖宗最喜歡的一個人,年紀雖不大輩份卻大,算起來她還是我的姑姑,她天生喜歡管閑事,什么事她都要管,什么人她都看不順眼,如果有人惹了她,老祖宗就會生氣!”

他又嘆了口氣,苦笑道:“這么樣一個人,你怕不怕?”

無忌道:“怕。”

唐缺道:“幸好,她總算就快要嫁人了。”

無忌道:“這么樣一個可怕的人,有誰敢娶她?”

唐缺道:“本來是沒有人的,現在總算有了一個。”

無忌道:“誰?”

唐缺道:“我不能說。”

無忌道:“今天的天氣真不錯。”

唐缺道:“我們是在說那位姑奶奶嫁人的事,你為什么忽然說起天氣來?”

無忌道:“因為那位姑奶奶嫁人的事,你已經不能說了。”

唐缺道:“你想不想知道?”

無忌道:“我想!”

唐缺道:“那么你就應該逼我說出來的。”

無忌道:“我怎么逼?”

唐缺道:“如果你警告我,我不說你就不交我這個朋友,我就說了。”

無忌道:“你不說我就不交你這個朋友。”

唐缺道:“我說。”

無忌道:“是誰敢娶她?”

唐缺道:“上官刃!”

上官刃,上官刃,上官刃!

無忌已經把這個名字刻在心上,用一把叫做“仇恨”的刀,一面刻,一面流淚,一面流血!

但是現在他聽到這名字,卻連一點反應都沒有,無論任何人都絕對看不出他和“上官刃”這個名字有一點關系。

唐缺道:“你知不知道,上官刃這個人?”

無忌道:“我知道。”

唐缺道:“你真的知道?”

無忌道:“他是大風堂的三大巨頭之一,他殺了他最好的朋友趙簡,把趙簡的人頭送給了大風堂的對頭雷震天。”

他居然還笑了笑。“我雖然很少在江湖上走動,這種事我總聽人說過的。”

唐缺道:“你聽誰說的?”

無忌道:“唐玉就說過。”

唐缺嘆道:“我現在才知道,唐玉對你真不錯,居然連這種事也肯告訴你。”

無忌道:“我現在才知道,你對我真不錯,居然連這種事都肯告訴我。”

唐缺笑了。

唐缺道:“你知不知道唐家堡除了她之外,還有位小姑奶奶?”

無忌道:“不知道。”

唐缺道:“這位小姑奶奶,也一樣的喜歡管閑事,也一樣是我的克星。”

無忌道:“你為什么怕她?”

唐缺道:“因為她是我的妹妹。”

哥哥怕妹妹并不奇怪,有很多做哥哥的人都很怕妹妹。

那當然并不是因為妹妹真的可怕,而是因為妹妹刁鉆調皮。

唐缺道:“幸好,我這位妹妹也嫁人了。”

無忌道:“嫁給了誰?”

唐缺道:“雷震天。”

“雷震天”是“大風堂”的死敵,雷震天是霹靂堂的主人。

上官刃與無忌間的仇恨更不共戴天。

現在無忌雖然還沒有看見他們,卻已在無意中看見了他們的妻子。

他居然還覺得她們很可愛。

她們對他的態度都很奇怪。

兩個人都盯著他看了幾眼,然后又彼此交換了一個很奇怪的眼色。

可是她們并沒有問唐缺這個人是誰?難道她們已經對他知道得很清楚?

臨走的時候,唐缺的妹妹仿佛還看著他笑了笑,那雙美麗的大眼睛又瞇成了一條線,彎彎曲曲的一條線,仿佛想把他的心也綁住。

這么樣一個女孩子,這么樣一雙眼睛,雷震天卻已是個老人。

大風堂里當然也有關于雷震天的資料,無忌記得他今年好像已有五十八九。

他娶到這么樣一個妻子,不知是不是他的福氣。

無忌又想到了蜜姬。

他忽然想到了很多事,正想把這些事整理一個頭緒來,忽然聽到了一陣悅耳的鈴聲。

他抬起頭,就看到了一群鴿子。

澄藍的天空,雪白的鴿子,耀眼的金鈴。

每只鴿子都系著金鈴,一大群鴿子在藍天下飛來,飛上半山。

街道上立刻起了陣騷動,每個人都從店鋪里奔出來,看著這群鴿子歡呼。

“大少爺又勝了。”

每個人都在笑,唐缺也在笑,看起來卻好像沒有別人笑得那么愉快。

無忌已經注意到這一點,立刻問道:“這位大少爺,是哪一家的大少爺?”

唐缺道:“當然是唐家的大少爺,唐傲。”

無忌道:“他是大少爺,你呢?”

唐缺道:“我是大倌。”

無忌道:“你們是親兄弟?”

唐缺道:“嗯。”

無忌道:“你們兩個究竟是誰大?”

唐缺道:“不知道?”

無忌道:“怎么會連你都不知道?”

唐缺道:“因為我母親說,是我先生出來的,他母親卻說,是他先生出來的,究竟是誰先生出來的,誰都不知道,可是誰也不愿做老二,所以我們唐家就有一位大少爺,一位大倌。”

他瞇著眼笑道:“如果你父親也有好幾位夫人,你就會知道,這是怎么回事了。”

他的笑眼中仿佛有一根針。

無忌沒有再問。

他已看出了他們兄弟之間的矛盾和裂痕,他已經覺得很滿意。

唐缺道:“鴿子飛回來,就表示這一戰他又勝了,連勝四戰,擊敗了四位名滿江湖的劍客,實在是可喜可賀。”

無忌道:“四位名滿江湖的劍客?是哪四位?”

唐缺淡淡道:“反正都是劍法極高,名頭極響的人,否則也不配讓唐家的大少爺出手。”

無忌道:“他和這四個人有仇?”

唐缺道:

無忌道:“他為什么要去找他們?”

唐缺道:“因為他要讓別人知道,唐家的子弟,并不一定要靠暗器取勝。”

無忌道:“他是用什么取勝的?”

唐缺道:“用劍。”

他淡淡的接著道:“只有用劍法擊敗以劍成名的高手,才能顯得出唐家大少爺的本事。”

無忌道:“他的劍法極高?”

唐缺笑了笑,道:“你也是用劍的,等他回來,很可能也要找你比一比劍,那時你就知道他的劍法怎么樣了。”

無忌也笑了笑,道:“看來我最好還是永遠不知道的好。”

鴿子剛飛走,唐缺那英俊的朋友小寶就來了。

他已經先回到唐家堡,顯然是押著唐玉和蜜姬那口棺材回來的。

他大步走過來,顯得既興奮、又愉快,遠遠的就大聲道:“可喜可賀,這實在是可喜可賀。”

唐缺用眼角瞟著他,道:“唐家的大少爺戰勝了,跟你有什么關系。”

小寶道:“沒有關系。”

唐缺冷冷道:“那你高興什么?”

小寶道:“我是在替唐家的三少爺高興。”

唐家的三少爺就是唐玉。

小寶道:“他的傷已經被老祖宗治好了,已經能起來喝人參湯了。”

一個朋友

唐玉已經可以喝人參湯了。

一個人如果已經可以喝人參湯,當然也已經可以說出很多事。

很多只要他一說出來,無忌就要送命的事。

但是無忌并沒有被嚇得驚慌失措,冷汗也沒有被嚇出來。

他居然連一點反應都沒有。

唐缺又在用眼角盯著他,忽然道:“唐玉是你的好朋友?”

無忌道:“是。”

唐缺道:“你的好朋友傷好了,你一點也不替他高興?”

無忌道:“我替他高興。”

唐缺道:“可是我卻連一點都看不出來。”

無忌道:“因為我已跟你一樣,無論心里是高興,還是害怕,別人都看不出來的。”

唐缺道:“就算你心里害怕得要命,臉上還是會笑,就算你笑得開心極了,心里未必高興。”

無忌道:“完全正確。”

唐缺笑了,大笑:“我喜歡你這樣的人,我們以后也一定會成為好朋友。”

無忌道:“不一定。”

唐缺道:“為什么?”

無忌道:“因為我也跟你一樣,嘴里說‘一定’的時候,心里未必真是在這么想的。”

唐缺道:“你嘴里說‘不一定’的時候,也許已經把我當作了好朋友。”

無忌道:“不一定。”

唐缺又大笑:“想不到除了我之外,世上居然還有這種人。”

無忌沒有笑。

有些人扮演的角色應該笑,隨時隨地都要笑,有些人扮的角色卻是不該時常笑的。

等唐缺笑完了,無忌才問道:“現在你是不是要帶我去見唐玉?”

唐缺的笑眼中又露出尖針般的光,道:“你想不想去見他?”

無忌反問道:“他若知道我來了,是不是一定會要你們帶我見他?”

唐缺承認:“他一定很想見你。”

無忌道:“所以我就是真不想去見他,也非去不可的。”

唐缺道:“完全正確。”

他忽然又笑了笑,道:“其實等著要見你的,還不止他一個人。”

無忌道:“除了他還有誰?”

唐缺道:“還有一位朋友,很好的朋友。”

無忌道:“誰的朋友?”

唐缺道:“我的。”

無忌道:“你的朋友,他為什么要見我?”

唐缺道:“因為他認得你。”

他的笑眼尖針般盯著無忌,一字字道:“你雖然不認得他,他卻認得你。”

街道很長。

長街的盡頭,是個建筑很宏偉的祠堂,祠堂后是一片青綠的樹林。

林木掩映中,露出了小樓一角。

唐缺道:“他們都在那里等著你。”

無忌道:“他們就是唐玉,和你那朋友?”

唐缺道:“是的。”

一直到現在,他都沒有盤問過無忌的來歷,他甚至連提都沒有提。

這是不是因為他的那個朋友,已經將無忌的來歷告訴了他?

所以他根本不必問。

他一直不動聲色,一直在笑,因為他不能讓無忌有一點警戒,才會跟他到這里來。

來送死!

——他那朋友是誰?是不是真知道無忌的來歷?

現在這些問題都已不重要,因為唐玉已經“復活”了。

唐玉當然知道無忌是什么人。

現在無忌也應該知道,只要一走入那小樓,就要死在那里,必死無疑。

他應該趕快逃走的。

不管他現在是不是還能逃得了,他都應該試一試。

那至少有一兩分機會。

可是他沒有逃,甚至連臉色都沒有變,他好像很愿意死在這里。

青蔥的林木,幽靜的小樓。

春天。

一個人能死在如此美麗的地方,如此美麗的季節,的確不能算太壞了。

小樓下有的花將開,有的花已開。

小樓下的門都沒有開。

唐缺伸出手去,也不知是要去敲門,還是要去推門。

他既沒有敲門,也沒有推門。

他忽然轉過身,面對無忌,忽然道:“我佩服你。”

唐缺道:“你敢跟我到這里來,我實在佩服你。”

唐缺道:“因為我知道你絕不是唐玉的朋友!”

無忌的臉色沒有變。

唐缺道:“我是唐玉的親兄弟,他從小就跟著我,我比誰都了解他,可是到了必要時,他就算把我賣給別人去做肉包子,他不會皺一皺眉頭,我也不會覺得奇怪。”

他笑了笑:“像他這種人,怎么會有朋友?你怎么會是他的朋友?”

無忌還是面不改色,只淡淡的問道:“如果我不是他的朋友,我是什么人?”

唐缺道:“不是朋友,就是敵人。”

唐缺道:“敵人也有很多種,最該死的一種,就是奸細。”

無忌道:“我是哪一種?”

唐缺道:“你就是最該死的一種。”

他嘆了口氣:“一個奸細,居然敢跟我到這里來,我實在不能不佩服。”

無忌道:“其實這也沒什么值得佩服的。”

無忌道:“就算我是奸細,我也一樣會跟你到這里來。”

無忌道:“因為我知道唐玉并沒有醒,你們只不過想用這法子來試探我。”

無忌道;“你們既然還要用這法子來試探我,就表示你們還沒有把握能確定我究竟是不是奸細。”

唐缺又笑了,又用那尖針般的笑眼,盯著他,說道:“你怎能知道唐玉還沒有醒?”

無忌道:“因為人參是補藥,一個中了毒的人,就算已經醒了,也絕不能喝人參湯,否則他身體里殘留的毒就難免還會發作。”

他淡淡的接著道:“唐家是用毒的專家,怎么會連這種道理都不懂?”

唐缺不能否認,道:“這道理我們的確應該懂得。”

無忌道:“只可惜他不懂。”

他冷冷的看了小寶一眼:“你這位朋友并沒有他外表看來那么聰明。”

小寶一張非常英俊的臉已漲紅了,緊緊的握住拳頭,好像恨不得一拳打在無忌的鼻子上。

只可惜他這一拳實在沒法子打出去,因為唐缺居然也同意!

唐缺又嘆了口氣,苦笑道:“我這位朋友的確沒有他外表看來那么聰明,你卻好像比外表看來聰明得多。”

無忌道:“所以我來了。”

唐缺道:“只可惜你忘了我另外還有個認得你的朋友。”

唐缺道:“你不信?”

無忌已不能不信,因為唐缺已經推開了小樓下的門。

門一開,無忌就看見了一個朋友。

他看見的這個人不但是唐缺的朋友,本來也是他的朋友。

他看見了郭雀兒!

唐缺這個朋友,赫然竟是郭雀兒。

屋子里清涼而幽靜。

郭雀兒正在喝酒,大馬金刀,得意洋洋的坐在一張雕花椅子上喝酒。

這個人清醒的時候好像不多。

可是一看見無忌,他就立刻清醒了,一下子跳了起來。

“是他!果然是他!”

他盯著無忌,陰森森的冷笑:“想不到你居然有種到這里來!”

無忌的臉色沒有變。

他全身上下,每一根神經都好像是鋼絲,用精鐵煉成的鋼絲。

唐缺道:“你認得這個人?”

郭雀兒道:“我當然認得,我不認得誰認得?”

唐缺道:“這個人是誰?”

郭雀兒道:“你先殺了他,我再說也不遲。”

唐缺道:“你先說出來,我再殺也不遲。”

郭雀兒道:“那就太遲了。”

他指著無忌:“這個人不但陰狠,而且危險,你一定要先出手。”

唐缺并沒有動手的意思。

無忌也沒有動。

小寶卻已悄悄的掩過來,閃電般出手,一拳往無忌鼻子上打了過去。

“噗”的一聲,一個鼻子碎了。

碎的不是無忌的鼻子,是小寶的。

小寶的拳頭剛打出去,無忌的拳頭已經到了他鼻子上。

他整個人都被打得飛了出去,碰上墻壁。

眼淚,鼻涕,血,流得滿臉都是!

郭雀兒叫了起來:“你看,這個人是不是該死?他明明知道小寶跟你的關系,他居然要下毒手,你現在不殺了他,你還要等到什么時候?”

唐缺居然還沒有出手的意思,卻在看著小寶搖頭嘆息!

“看來你這人不但沒有外表聰明,而且比我想像中還笨。”

郭雀兒替小寶問道:“為什么?”

唐缺道:“他明明知道這個人又狠毒,又危險,為什么還要搶著出手?”

郭雀兒道:“難道,他這一拳是白挨的?”

唐缺道:“好像是白挨的了。”

郭雀兒又問道:“你為什么不替他出氣?”

唐缺瞇著眼,看著無忌:“因為我對這個人已經越來越有興趣。”

郭雀兒道:“你知道他是什么人?”

唐缺道:“不知道。”

郭雀兒道:“他是個兇手,已經殺了十三個人的兇手!”

唐缺道:“他真的殺了十三個人?”

郭雀兒道:“絕對一個不少。”

唐缺道:“他為什么要殺他們?”

郭雀兒道:“因為有人給了他五萬兩銀子。”

唐缺道:“無論誰只要給他五萬兩銀子,他就去殺人?”

郭雀兒說道:“他一向只認錢,不認人。”

唐缺忽然轉身,盯著無忌,道:“他說的是不是真話?”

無忌道:“只有一句不是。”

唐缺道:“哪一句?”

無忌道:“他說的價錢不對。”

他淡淡的接著道:“現在我的價錢已經漲了,沒有十萬兩,我絕不出手。”

唐缺又嘆了口氣,道:“要十萬兩銀子才殺一個人,這價錢未免太貴了。”

無忌道:“不貴。”

唐缺道:“十萬兩還不貴?”

無忌道:“既然有人肯出我十萬兩,這價錢就不貴。”

唐缺道:“這次是不是又有人出了你十萬兩,叫你到這里來殺人?”

無忌道:“我一向只殺有把握能殺的人,殺人之后,一定要能全身而退。”

他冷冷的接著道:“可殺的人很多,殺人的地方也不少,我還不想死,為什么要到唐家堡來殺唐家的人?”

唐缺大笑:“有理。”

郭雀兒又大聲道:“可是他到這里來,也沒有存什么好心。”

郭雀兒道:“他殺人,別人當然也要殺他,他到這里來,一定是為了避風頭的,你若以為他真是唐玉的朋友,好心把唐玉送回來,你就錯了,你若留下他,一定會有麻煩上身!”

唐缺微笑,道:“你看我是不是怕麻煩的人?”

郭雀兒怔了怔,嘆了口氣,苦笑道:“你不是。”

唐缺道:“其實你們本來應該是好朋友的。”

郭雀兒怒道:“我為什么要跟這種殺人的兇手做朋友?”

唐缺瞇起眼,笑道:“因為你也只不過是個小偷而已,并不比他強多少。”

郭雀兒不說話了,卻還是在狠狠的瞪著無忌。

無忌不理他。

唐缺大笑,用一雙又白又胖的手,握住了無忌的手道:“不管你是為什么來,既然已經來了,我就絕不會趕你走。”

唐缺道:“因為我喜歡你。”

他瞇著眼笑道:“就算你是來殺人的,只要你殺的不是我,就沒關系。”

他的手還在無忌手上,就在這時,忽然有刀光一閃,直刺無忌的后背。

刀是從小寶靴筒里拔出來的。

他一直在狠狠的盯著無忌,就像是一個嫉妒的妻子,在盯著丈夫的新歡。

他用盡全身力氣一刀刺過來。

無忌的手被握住。

無忌根本沒有回頭,忽然一腳踢出,小寶就被踢得飛了出去。

他背后也好像長了眼睛。

唐缺又大笑,道:“要十萬兩才肯出手殺人的手,果然有點本事。”

無忌冷冷道:“要十萬兩才肯殺人的人,不但要有本事,還要有規矩。”

唐缺道:“什么規矩?”

無忌道:“有人要打碎我的鼻子,我一定要打碎他的鼻子。”

唐缺道:“有人要殺你,你一定也要殺了他?”

無忌道:“我不殺他。”

唐缺道:“為什么?”

無忌淡淡的道:“因為我從不免費殺人。”

小寶流著鼻涕,流著血,嘶聲道:“可是我一定要殺了你。”

他沖過來:“你記住,遲早總有一天,我要殺了你。”

他又沖了出去。

郭雀兒忽然笑了,大笑道:“李玉堂,李玉堂,看來你不管躲到哪里,都一樣有人要殺你,你這人要能活得長,才是怪事。”

無忌忽然轉身,冷冷的看著他,一字字道:“你是例外。”

郭雀兒道:“什么事例外?”

無忌道:“我從不免費殺人,可是為了你,我卻很可能會破例一次。”

郭雀兒不笑了,也在冷冷的盯著他,冷冷的道:“你也是例外。”

郭雀兒道:“我從不免費偷人的東西,可是為了你,我也隨時都可能會破例一次。”

無忌冷笑道:“你能偷我的什么?”

郭雀兒道:“偷你的腦袋!”

兩個人同時轉身,好像誰也不愿意再多看對方一眼。

可是就在他們轉身的那一瞬間,兩個人都悄悄交換了個眼色。

在這一瞬間,郭雀兒閃露出一絲狡黠的笑意,充滿了喜悅,也充滿了贊美。

無忌的確值得贊美。

他這出戲演得實在不錯,看來已經可以一直演下去。

在這一瞬間,無忌的眼睛里閃露出的,只有感激。

他不能不感激。

沒有郭雀兒,他根本沒法演出這出戲,連這角色都是郭雀兒為他安排的。

他已看出這是個很討好的角色——至少能討好唐缺。

唐缺正需要一個隨時都能替他去殺人的人!

郭雀兒無疑已看出了這一點,所以才會替無忌安排這么樣一個角色。

現在無忌當然也已相信唐缺的話,這里的確有個朋友在等著他。

幸好這個朋友并不是唐缺的朋友,而是他的朋友。

像這樣的朋友,只要有一個,就已足夠。

無忌從未想到他在這里另外還有個朋友,而且也是個好朋友。

這小樓并不能算很小,樓上居然有四間房,四間房都不能算很小。

唐缺把無忌帶到左面的第一間:“你看這間房怎么樣?”

房里有寬大柔軟的床,床上有新換過的干凈被單,推開窗外一片青綠,空氣干燥而新鮮。

無忌道:“很好。”

唐缺問道:“你想不想在這里住下來?”

無忌道:“想。”

唐缺道:“我也很想讓你在這里住下來,你高興住多久,就住多久。”

無忌道:“那就好極了。”

唐缺說道:“只可惜,還有一點不太好。”

無忌道:“哪一點?”

唐缺不回答,反而問道:“你住客棧,客棧的掌柜是不是也會問你貴姓大名?是從哪里來的?要往哪里去?到這里有何公干?”

無忌道:“是。”

唐缺道:“我有沒有問過你?”

無忌道:“你沒有。”

唐缺道:“你知不知道我為什么沒有問過?”

無忌道:“你為什么?”

唐缺道:“因為,我不能給你機會練習。”

無忌道:“練習什么?”

唐缺道:“練習說謊。”

他又瞇起了眼:“謊話說的次數多了,連自己都會相信,何況別人。”

無忌道:“有理。”

唐缺道:“所以這些事我們只能問你一次,不管你是不是說謊,我們都一定能看得出。”

無忌道:“你們?”

唐缺道:“我們的意思,就是除了我之外,還有些別的人。”

無忌道:“別的人是些什么人?”

唐缺道:“是些一眼就看得出你是不是在說謊的人。”

他又用那雙又白又胖的手握住了無忌的手:“其實我知道你是絕不會說謊的,可是你一定要通過這一關,才能在這里住下來。”

無忌道:“你們準備什么時候問?”

唐缺道:“現在。”

這兩個字說出口,他已點住了無忌的穴道。

無忌讓他握住手,就是準備讓他點住穴道。

無忌一定要唐缺認為自己完全信任他,絕對相信他。

——個自己心里沒有鬼的人,才會去信任別人。

他一定要唐缺認為他心里坦然。

——如果你要別人信任你,就得先讓別人認為你信任他。

他一定要唐缺信任他,否則他根本沒法子在這里生存下去。

強烈的燈光,直射在無忌臉上。

四面一片黑暗。

他什么都看不見,只能聽得見黑暗中有輕微的呼吸聲,而且絕對不止一個人。

他既不知道這些人是些什么人,也不知唐缺把他帶到什么地方來了。

他也不知道這些人準備用什么法子盤問他。

黑暗中又有腳步聲響起,又有幾個人從外面走了進來。

其中有人只淡淡說了四個字就坐下。

“我來遲了。”

他并不想為自己的遲到解釋,更完全沒有抱歉的意思。

他好像認為別人都應該明白,如果他遲到,就一定有理由。

他好像認為別人都應該等他的。

他的聲音低沉,冷漠,充滿自信,而且還帶著種說不出的驕傲。

聽見這個人的聲音,無忌全身的血一下子就已沖上頭頂,全身都仿佛已被燃燒。

他當然聽得出這個人的聲音。

就算把他打下萬劫不復的十八層地獄里,就算把他整個人都剁成肉泥,燒成飛灰,他也絕不會忘記這個人。

上官刃!

這個人赫然竟是上官刃。

上官刃終于出現了。

無忌雖然還看不見他,卻已經可以聽得到他的呼吸。

不共戴天的仇恨,永遠流不完的血淚,絕沒有任何人能想像的苦難和折磨……

現在仇人已經跟他在同一個屋頂下呼吸,他卻只有像個死尸般坐在這里,連動都不能動。

他絕不能動。

他定要用盡所有的力量來控制自己。

現在時機還沒有到,現在他只要一動,就死無葬身之地!

死不足惜!

可是如果他死了,他的仇人還活著,他怎么能去見九泉下的亡父?

他甚至連一點異樣的表情都不能露出來!

絕沒有任何人能了解這種忍耐是件多么艱難,多么痛苦的事。

可是他一定要忍!

他心頭就仿佛有把利刃,他整個人都仿佛已被一分分、一寸寸的割裂。

可是他一定要忍下去。

上官刃已坐下。

燈光是從四盞制作精巧的孔明燈中射出來,集中在無忌臉上。

無忌臉上已有了汗珠。

他雖然看不見上官刃,上官刃卻絕對可以看得見他,看得很清楚。

他從未想到自己會在這種情況下遇到上官刃。

他相信自己的樣子已經變了很多,有時連他自己照鏡時都已認不出目己。

但他卻沒有把握能確定,上官刃是不是也認不出他了。

上官刃如果認出了他,那后果他連想都不敢想。

他坐的椅子雖然寬大而平實,他卻覺得好像坐在一張針氈上,一個烘爐上。

冷汗已濕透了他的衣裳。

黑暗中終于有聲音傳出,并不是上官刃的聲音,上官刃居然沒有認出他。

“你的姓名。”黑暗中的聲音在問。

“李玉堂。”

“你的家鄉。”

“皖南,績溪,溪頭村。”

“你的父母?”

“李云舟,李郭氏。”

問題來得很快,無忌回答卻很流利。

因為只要是他們可能會問的事,他都已不知問過自己多少遍。

他相信就算是個問案多年的公門老吏,也絕對看不出他說的是真是假。

他說的當然不是真話,也并不完全是假的。

——如果你要騙人,最少要在三句謊話中加上七句真話,別人才會相信。

他沒有忘記這教訓。

他說的這地方,本來是他一個奶娘的家鄉,他甚至可以說那里的方言。

那地方距離這里很遠,他們就算要去調查,來回至少也得要二十天。

要調查一個根本不存在的人,更花費時間,等他們查出真相時,最早也是一個月以后的事,在這一個月里,他已可以做很多事。

他一定要盡量爭取時間。

他說:

他的父親是個落第的秀才,在他很小的時候,就已父母雙亡。

他流浪江湖,遇見了一個躺在棺材里的異人,把他帶回一個墳墓般的洞穴里,傳了一年多武功和劍法。

那異人病毒纏身,不能讓他久留,所以他只好又到江湖中去流浪。

那異人再三告誡,不許他以劍法在江湖中炫耀,所以他只有做一個無名的殺人者。

以殺人為業的人,本來就一定要將聲名、家庭、情感,全都拋卻!

他和唐玉能結交為朋友,就因為他們都是無情的人。

最近他又在“獅子林”中遇見了唐玉,兩人結伴同行,到了蜀境邊緣那小城,唐玉半夜赴約,久久不歸,他去尋找時,唐玉已經是個半死的廢人。

他將唐玉送回來,除了因為他們是朋友之外,也因為他要找個地方避仇。

他相信他的對頭就算知道他在唐家堡,也絕不敢來找他的。

這些話有真有假,卻完全合情合理。

他說到那棺材里的異人時,就聽到黑暗中每個人的呼吸都仿佛變粗了些。

他們無疑也聽過有關這個人的傳說。

可是他們并沒有多問有關這個人的事,就好像誰也不愿意提及瘟神一樣。

他們也沒有再問邊境上那小城里,令唐玉送命的那次約會。

唐缺無疑已將這件事調查得很清楚,無忌在那里安排好的一著棋并沒有白費。

他們爭議的是,是不是應該讓一個有麻煩的人留下來。

黑暗中忽然響起一聲輕輕的咳嗽,所有的爭議立刻停止。

一個衰弱而蒼老的聲音,慢慢的說出了結論。

“不管他是個什么樣的人,他總是唐玉的朋友,不管他是為什么把唐玉運回來的,他總算已經把唐玉送回來了。”

“所以他可以留下來,他愿意在這里呆多久,就可以呆多久。”

所以無忌留了下來。

窗戶半開,窗外的風吹進來,干燥而新鮮。

唐缺已經走了,臨走的時候,他瞇著那雙笑眼告訴無忌:“老祖宗對你的印象很好,而且認為你說的都是真話,所以才讓你留下來。”

要瞞過一個已經做了曾祖母的老太婆,并不是件很困難的事。

能瞞過上官刃就不容易了。

這也許只因為他做夢也想不到趙無忌敢到唐家堡來,也許是因為無忌的聲音、容貌,都的確變了很多。

無忌只能這么想。

因為他既不相信這是運氣,也想不出別的理由。

他很想看看上官刃是不是也變了,可惜他什么都看不見。

他只能感覺到那地方是個很大的廳堂,除了唐缺和上官刃外,至少還有十個人在那里。

這十個人無疑都是唐家的首腦人物,那地方無疑是在“花園”里,很可能就是唐家堡發號施令的機密中樞所在地。

去的時候,他被唐缺點了暈睡穴,唐缺點穴的手法準而重,他什么都沒有感覺到。

回來的時候,唐缺對他就客氣了,只不過用一塊黑帕蒙住他的眼,而且還用一頂滑竿之類的小轎把他抬回來。

他雖然還是看不見出入的路徑,卻已可感覺到,從他住的這小樓到那地方,一共走了一千七百八十三步。

每一步他都計算過。

從那里回來,走的是下坡路,有三處石階,一共是九十九級,經過了一個花圃,一片樹林,還經過了一道泉水。

他可以嗅到花香和木葉的氣息,也聽到了泉水的聲音。

經過泉水時,他還嗅到一種硝石硫磺的味道,那泉水很可能是溫泉。

蜀中地氣暖熱,很多地方都有溫泉。

現在推開窗戶,就可以看見剛才他們經過的那片樹林。

走出樹林,向右轉,走上一處有三十八級的石階,再轉過一個種滿了月季、芍藥、山茶,和牡丹的花圃,就到了那個溫泉。

一到溫泉,距離他們問話的地方就不太遠了。

他相信自己一定可以找到。

這一路上當然難免會有暗卡警衛,可是現在夜已很深,防守必定比較疏忽。

何況他今天才到這里,別人就算懷疑他也絕對想不到他今天晚上就有所行動。

他認為這是他的機會,以后就未必會有這么好的機會了。

他決定開始行動。

窗子是開著的,窗外就是那片樹林,窗戶離地絕不超過三丈。

可是他并沒有從窗戶跳下去。

如果有人在監視他,最注意的一定就是這扇窗戶。

所以他寧可走門、走樓梯,就算被人發現,他也可以解釋。

“新換的床鋪,還不習慣,所以睡不著,想出去走走。”

他已學會,無論做什么事,都先要替自己留下一條退路。

門外有條走道,另外三間房,門都關著,也不知是不是有人住。

這里想必是唐家接待賓客的客房,郭雀兒很可能也在這里。

但是無忌并不想找他。

他絕不能讓唐家的任何一個人看出他們是朋友。

這也是他為自己留下的一條退路。

小樓內外果然沒有警衛,樹林里也看不出有暗卡埋伏。

近年來,江湖中已沒有人敢侵犯唐家堡。太平的日子過久了,總難免有點疏忽大意,何況這里已接近唐家的內部中樞,一般人根本就沒法子進入這地區。

無忌卻還是很小心。

樹木占地很廣,以他的計算,要走四百一十三步才能走出去。

他相信自己計算絕對精確。

就算走的步子,大小有別,期間的差別也不會超過三十步。

他算準方向,走了四百一十三步。

前面還是一片密密的樹林。

他又走了三十步。

前面還是一片密密的樹林。

他再走五十步。

前面還是一片密密的樹林。

無忌手心已有了冷汗。

這樹林竟像是忽然變成了一片無邊無際的樹海,竟像是永遠走不出去了。

難道這樹林里有奇門遁甲一類的埋伏?

他看不見。

濃密的樹葉,檔住了天光夜色,連星光都漏不下來。

他決定到樹梢上去看看。

他這個決定錯了。

在這種情況下,無論多小的錯誤,都足以致命!

第二個朋友

如果樹林里沒有暗卡埋伏,樹梢上當然更不會有。

這是種很合理的想法,大多數人都會這樣想,可是這想法錯了!

無忌一掠上樹梢,就知道自己錯了,卻已太遲。

忽然間,寒光一閃,火星四射,一根旗花火箭,直射上黑暗的夜空。

就在這同一剎那間,已有兩排硬弩,夾帶勁風射過來。

他可以再跳下樹梢,從原路退回去。

但是他沒有這么做。

他相信他的行蹤一現,這附近的埋伏必定全部發動,本來很安全的樹林,現在必定已布滿殺機,如果能離開這片樹林,可能反而較安全。

他決定從樹梢上竄出去。

這是他在這一瞬間所作的另一個判斷,他自己也不知道這判斷是否正確。

他腳尖找著一根比較強韌的樹枝,藉著樹枝的彈力竄了出去。

急箭般的風聲,從他身后擦過。

他沒有回頭去看。

現在已經是生死呼吸,間不容發的時候,他只要一回頭,就可能死在這里。

他的每一分力量,每一剎那,都不能浪費。他的身子也變得像是一根箭,貼著柔軟的樹梢向前飛掠。

又是兩排弩箭射來,從他頭頂擦過。

他還沒有聽見一聲呼喝,沒有看見一條人影,但是這地方已經到處都布滿了致命的殺機。

太平的日子,并沒有使唐家堡的防守疏忽,唐家歷久不衰的名聲,并不是僥幸得來的。

從樹梢上看過去,這片樹林并不是永遠走不完的。

樹林前是一片空地,三十丈之外,才有隱藏身形之處。

無論誰要穿過這片三十丈的空地,都難免要暴露自己的身形。

只要身形一暴露,立刻就會變成個箭靶子。

無忌既不能退,前面也無路可走,就在這時,樹梢忽然又有一條人影竄起。

這個人的身法仿佛比無忌還快,動作更快。弩箭射過去,他隨手一撥就打落,身形起落間,已在十丈外。

——這個人是誰?

——他故意暴露自己的身形,顯然是在為無忌將埋伏引開。

這個人當然是無忌的朋友。

無忌第一個想到的就是郭雀兒,除了郭雀兒,也沒有別人。

他沒有再想下去,身子急沉,“平沙落雁”,“燕子三抄水”,“飛鳥投林”,連變了三種身法后,他已穿過空地,竄入了花圃。

伏在一叢月季花下,他聽到一陣輕健的腳步聲奔過去。

這里的暗卡雖然也被剛才那個人影引開了,但是這花圃也絕非可以久留之地。

他應該往哪里走?

他不敢輕易下決定,無論往哪里走,他都沒有把握可以脫身。

就在這時,他忽然看到了一個奇跡!

繁星滿天。

他忽然看到一株月季花在移動,不是枝葉移開,是根在移動。

根連著土,忽然離開了地面,就好像有只看不見的手把這株花連根拔了起來。

地上露出個洞穴,洞穴里忽然露出個頭來。

不是地鼠的頭,也不是狡兔的頭,是人的頭,滿頭蓬亂的長發已花白。

無忌吃了一驚,還沒看清他的面目,這人忽問:“是不是唐家的人要抓你?”

無忌不能不承認。

這人道:“進來,快進來!”

說完了這句話,他的頭就縮了回去。

這個人是誰?怎么會忽然從地下出現?為什么要無忌到他的洞里去?這個洞里有什么秘密?

無忌想不通,也沒有時間想了。

他又聽見了一陣腳步聲,這次竟是往他這邊奔過來的。

花叢間仿佛還有火花閃動。

他只有躲到這個洞里去,他已經完全沒有選擇的余地。

因為他已聽見了唐缺的聲音。

洞穴里居然有條很深的地道,無忌一鉆進去,就用那株月季花將洞口蓋住,里面立刻變得一片黑暗,連自己伸出來的手都看不見。

地面上腳步聲更急、更多,過了很久,才聽見剛才那人壓低聲音說道:“你跟我來。”

無忌只有摸索著,沿著地道往前爬,窄小的地道,只容一個人蛇行一般爬行。

前面那個人爬得很慢。

他不能不特別小心,因為他只要稍微爬得快些,無忌就會聽見一陣鐵鏈震動的聲音。

后來無忌才知道,這個人手腳已被鐵鏈鎖住,連利刃都斬不斷的鐵鏈。

——他是不是唐家的人?

——如果是唐家的人?為什么會被人用鐵鏈鎖住,關在地底?

——如果他不是唐家的人,他是誰?怎么會到這里來的?

地道仿佛很深,卻不知有多深;仿佛很長,卻不知有多長。

無忌只覺得本來很陰冷的地道,已經漸漸燠熱,隱隱還可以聽到泉水流動的聲音,他可以猜想到這里已在溫泉下。

然后他聽見那老人說:“到了。”

到了什么地方?

這里還是沒有燈,沒有光,無忌還是什么都看不見。

但是他已經可以站起來,而且可以感覺到這地方很寬敞。

他又聽見老人說:“這就是我的家。”

這里還是地下,這老人的家怎么會在地下?難道他不能見人?不愿見人?

還是別人不讓他見人?

這里還是唐家堡,如果他不是唐家的人,他的家怎么會在唐家堡?

如果他是唐家的人,為什么要住地下?

這老人說話的聲音低沉而嘶啞,仿佛充滿了痛苦,不能對人說出來的痛苦。

無忌有很多問題要問他,可是他已經先問無忌:“你有沒有帶火折子?”

“有沒有帶火鐮火石?”

“也沒有。”

沒有火,就沒有光,沒有光,就看不見。

在這種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方,沒有光亮實在是件很痛苦的事。

無忌道:“這里是你的家,你應該有可以引火的東西。”

老人說道:“我要引火的東西干什么?”

無忌道:“點燈。”

老人道:“我為什么要點燈?”

無忌道:“你從來不點燈?”

老人道:“我從來不點燈,這里也不能點燈。”

無忌怔住。

他實在不能想像一個人怎么能終年生活在這種暗無天日的地方。

老人又在問道:“你是什么人?怎么會到這里來的?你找唐家是不是有什么仇恨?”

他一連問了三個問題,無忌連一個問題都沒有回答。

無忌連一個字都沒有說。

老人道:“你為什么不說話?”

無忌道:“因為我看不見你,我絕不跟一個看不見的人說話。”

老人道:“如果你不太笨,現在已經應該想到我是個瞎子。”

無忌的確已想到這一點。

老人道:“你看不見我,我也看不見你,這樣豈非很公平?”

無忌又不說話了。

他好像已真的下定決心,絕不跟一個看不見的人說話。

老人也不說話了。

一個年輕人,被一個神秘怪異的老頭子,帶到一個這么樣的地方,怎么能忍得住不開口?

他算準無忌遲早總會忍不住的,他想不到無忌這個年輕人和別人完全不同。

無忌非常沉得住氣。

也不知過了多久,老人自己反而忍不住了,忽然道:“我佩服你,你這小伙子實在了不起。”

無忌不開口。

老人道:“你當然和唐家有仇,可是你居然能混入唐家堡來,居然有膽子到唐家堡的禁區里來刺探,就憑這一點,已經很了不起。”

無忌不開口。

老人道:“到了這種時候,這種地方,你居然還能沉得住氣,好像算準了我這里一定有燈,如果你堅持不開口,我就會把燈點著的。”

他嘆了口氣,又道:“像你這樣的年輕小伙子實在不多,我實在很需要你這么樣一個朋友。”

無忌還是不開口。

無論這老人說什么,他連一點反應都沒有。

就在這時候,燈火已點起。

燈火是從一盞制作極精巧的水晶燈里照出來的,無論在任何情況之下,無論有多大的風,都絕對吹不動水晶燈罩中的火苗。

對于燈火,他一定要特別謹慎,因為這地方到處都堆滿了硫磺、硝石、火藥,只要有一點大意,后果就不堪設想了。

老人坐在一張很大的桌子后,桌上擺滿了一些無忌從未看見過的器具,有的像銀針,有的像根管子,有些像是桂圓的空殼,有的彎彎曲曲,像是根扭曲的金釵。

地室中陰暗而潮濕,除了這張桌子外,角落里還擺著一張床。

這老人就像是只地鼠般在這洞穴里活動,手腳都被人用一根很粗的鐵鏈鎖住,蒼白的臉上已因潮濕而長滿了銅錢般的癬,看來就像是戴著個拙劣的面具,從他身上發出的臭氣推斷,他至少已有一年沒有洗過澡。

他身上穿的衣服已經破得連叫化子都不屑一顧。

他活得簡直比狗都不如。

可是他的神情,他的動作,卻偏偏帶著種說不出的傲氣。

這么一個人還有什么值得驕傲之處?

無忌在看著他的手。

他全身又臟又臭,這雙手卻出奇的干凈,不但干凈,而且穩定。

出奇的穩定。

他雖然瞎得像是只蝙蝠,活得比只狗都不如,這雙手卻保養得很好。

他把這雙手伸在桌上,也不知是為了保持干燥,還是在向別人炫耀。

無忌不能不注意這雙手。

他從未想到這么樣一個人會有這么樣一雙手。

水晶燈中的火苗極穩定。

老人道:“現在你是不是已經看見了我?”

無忌道:“嗯!”

老人道:“現在你是不是已經可以說話了?”

無忌道:“你是誰?”

這句話他本來不想問的,卻又忍不住要問,因為他心里忽然有了種很奇怪的想法。

不但奇怪,而且可怕。

老人仿佛也被這句話問得吃了一驚,喃喃道:“我是誰?我是誰?……”

他的臉上雖然完全沒有表情,聲音里卻帶著種無法形容的痛苦和譏誚。

他忽然長長嘆息,道:“你永遠想不到我是誰,因為我自己都幾乎忘記我是誰了。”

無忌又在看著他的手,心里又有了那種奇怪而可怕的想法。

一種連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想法,卻又偏偏忍不住要這么想。

因為這老人驕傲的神情,因為這雙出奇穩定的手,也因為蜜姬……

——她為什么一定要到唐家堡來?唐缺為什么一定要將她置之于死地?

無忌忽然道:“我知道你是誰。”

老人冷笑道:“你知道?”

無忌道:“你姓雷。”

他眼睛盯在老人的臉上,老人的臉色果然變了,變得很可怕。

無忌竟不敢再去看他的臉,大聲道:“你是雷震天!”

老人的全身突然繃緊,就像是有根針忽然刺入了他的脊椎。

過了很久很久,他整個人又像是忽然崩潰,一個字一個字的說道:“不錯,我就是雷震天!”

江南雷家以獨門火藥暗器成名、至富,至今已有兩百年。

這兩百年來,江湖中的變化極多,他們的聲名卻始終保持不墜。

江南霹靂堂不但威震武林,勢力雄厚,而且也是江湖中有名的豪富,雷家的子弟無論走到哪里,都十分受歡迎尊重。

尤其是這一代的堂主雷震天,不但文武雙全,雄才大略,而且是江湖中有名的美男子。

這個比蝙蝠還瞎,比野狗還臟的老人,竟是江南霹靂堂的主人雷震天?

這種事有誰能相信?誰敢相信?

無忌相信。

他早已想到這一點,但他卻還是不能不驚訝,不能不問:“你怎么會變成這樣子?是不是唐家的人出賣了你?”

其實他不必問,也知道這是唐家的手段。

雖然他也想得到,霹靂堂和唐家聯婚結盟后,會有如此悲慘的下場。

但他也知道,唐家的財富和權勢,是絕不容別人分享的。

現在霹靂堂的財富和權勢,既然都已變成了唐家的囊中物,雷震天當然已失去了利用的價值。

現在他活得雖然比狗不如,可是他能活著,已經是奇跡。

無忌又問:“他們為什么還沒有殺了你?”

“因為我還有這雙手。”

雷震天伸出了他的手,他的手還是那么穩定,那么靈巧,那么有力。

他又挺起了胸,傲然說道:“只要我有這雙手在,他們就不能殺我,也不敢殺我。”

無忌道:“為什么不敢?”

雷震天道:“因為我若死了,他們的‘散花天女’也死了!”

無忌問道:“散花天女?誰是散花天女?”

雷震天道:“散花天女不是一個人,是一種暗器。”

他慢慢的接著又道:“一種空前未有的暗器,這種暗器只要一在江湖中出現,世上所有的暗器,都會變得像是孩子們的兒戲!”

世上真的有這么可怕的暗器,有誰相信?

無忌相信。

他想起了唐玉荷包上的暗器。

那兩枚暗器雖然沒有害死別人,反而害了唐玉自己,但是它的威力卻是人人都看得到的。

唐玉只不過是指尖被刺破一點,已成了廢人,他將暗器隨手拋出,已震毀了廟宇。

那種暗器不但有唐門的毒,也有霹靂堂獨門火器的威力。

能夠將兩家威震天下的獨門暗器混合在一起,世上還有誰能抵擋?

無忌掌心已有了冷汗。

雷震天道:“唐家早就有稱霸天下的野心,只要這種暗器一制造成功,他們稱霸天下的時候就到了。”

無忌道:“現在時候還沒有到?”

雷震天道:“還沒有。”

他傲然接著道:“沒有我,就沒有散花天女,就因為現在這種暗器還沒有完全制造成功,所以他們絕不敢動我。”

無忌問道:“如果,他們制造成功了呢?”

雷震天道:“有了散花天女,就沒有我雷震天了。”

無忌道:“所以你絕不會讓他們很快成功的。”

雷震天道:“絕不會。”

無忌終于松了口氣。

雷震天道:“像我這么樣活著,有些人一定會認為我還不如死了的好,但是我還不想死。”

無忌道:“如果我是你,我也絕不會死,只要我還能活下去,就一定要活下去,只要能多活一天,就多活一天!”

雷震天道:“哦?”

無忌道:“因為我還要等機會報復,機會是隨時都會來的,只要人活著,就有機會。”

雷震天道:“對!”

他忽然變得很興奮:“我果然沒有看錯你,你果然正是我要找的人。”

無忌還不能完全明白他的意思,只有等著他說下去。

雷震天道:“現在我的眼睛已經瞎了,又被他們像野狗般鎖在這里,就算有了機會,我也未必能把握住,所以我一定要找個能幫我忙的朋友。”

他摸索著,緊緊握著無忌的手:“你正是我需要的這種朋友,你一定要做我的朋友!”

無忌的手冰冷。

他從未想到這霹靂堂的主人,會要求他做朋友,他忍不住問:“你知道我是什么人?”

雷震天道:“不管你是什么人,都一樣!”

無忌道:“你怎么知道我會做你的朋友?”

雷震天道:“我不知道,可是我知道唐家對人有個原則。”

無忌道:“什么原則?”

雷震天道:“不是朋友就是仇敵。”

無忌道:“我聽過這句話。”

雷震天道:“我也有我的原則,只要你不是唐家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接著,他問無忌道:“你是不是唐家的朋友?”

無忌道:“我不是。”

雷震天道:“那么;你就是我的朋友了。”

燈光照著雷震天的臉,他的臉上充滿了渴望和懇求。

他渴望一個這么樣的朋友。他懇求這個人做他的朋友。

但他卻連這個人是誰都不知道。

而無忌終于嘆了口氣,道:“不錯,我既然不是唐家的朋友,當然就是你的朋友。”

他更未想到自己會答應霹靂堂主人的要求,答應做他的朋友。

他答應,只因為現在雷震天已不是雷震天,已只不過是個受盡了痛苦挫折,受盡了凌侮欺騙的瞎眼老人。

他已無法再將這可憐的老人當作他的仇敵。

他答應,只因為他知道現在他們的確是在同一條陣線上,如果他們做了朋友,對彼此都有好處。

現在趙無忌已經不再是一個沖動少年了,就算他還沒有學會利用別人,至少他已能分得出利害,已經知道應該怎么做才對自己有利。

這是很重要的一點。

利己而不損人的事,只要是有理智的人,就絕不應該拒絕。

現在雷震天已經放開了他的手,卻還是顯得很興奮,喃喃道:“你絕不會后悔的,你交了我這個朋友,我保證你絕不會后悔的。”

無忌淡淡道:“我想,你現在一定后悔。”

雷震天道:“我后悔什么?”

無忌道:“后悔你交了唐家這樣的朋友。”

雷震天臉色又陰沉了下來,黯然道:“可是我并不怪他們,我只恨我自己。”

雷震天道:“因為我低估了他們。”

他握緊雙拳,一字字接著道:“無論誰低估了自己的對手,都是種絕對不可原諒的錯誤,絕不值得同情。”

這是他從痛苦經驗中得來的教訓。

無忌道:“這句話,我一定會永遠記住。”

雷震天道:“你既然知道我這個人,一定也聽說過我的事。”

無忌承認。

雷震天說道:“你若以為我是貪圖唐娟娟的美色,才答應這件婚事的,你就錯了。”

無忌現在才知道,那個一笑起來眼睛就瞇成了一條線的女人叫娟娟。

娟娟的確是個很美的女人,不但美,而且有種可以讓男人著迷的吸引力。

像她這樣的女孩子,就算有男人為她去死,無忌也不會覺得奇怪。

無忌道:“你不是為了她?”

雷震天冷笑道:“我不是沒有見過美色的男人,我的妻子也是個美人。”

他以前的妻子就是蜜姬。

蜜姬的美,蜜姬的魅力,無忌都已經感受到。

雷震天道:“可是現在我已經將她拋棄了,我知道她一定不會原諒我的,因為我也不能原諒我自己。”

他黯然又道:“世上有很多事都是這樣子的,你只有在失去它時,才知道它的可貴。”

這也是他從痛苦經驗中得到的教訓。

無忌道:“你為什么要拋棄你的妻子?為什么要答應這門婚事?”

雷震天道:“因為我的野心。”

無忌道:“稱霸天下的野心?”

雷震天道:“唐家想利用我稱霸天下,我也同樣想利用他們,只可惜……”

無忌道:“只可惜你低估他們,唐家的人還比你估計中更厲害。”

雷震天承認:“所以我的眼睛才會瞎,才會像狗一樣被人用鐵鏈鎖在這里。”

他又用力握住了無忌的手:“所以我一定要你幫助我。”

無忌道:“我能為你做什么?”

雷震天道:“我還有朋友,霹靂堂還有弟子,如果他們知道我現在的情況,一定會想法子救我出去。”

無忌道:“你現在的情況他們都還不知道?”

雷震天道:“他們完全不知道,他們還以為我一直都在溫柔鄉里。”

他又道:“唐家已經將我和別人完全隔離,這十個月來,你是我第一個看見的活人。”

這十個月來,他所看見的惟一一樣能活動的東西,就是一個籃子。

這個籃子將他所需要的食物和飲水從上面吊下來,再把他在這一天內配好的火器吊上去。

如果這一天沒有火器,第二天他就只有挨餓。

這是種很現實的交易。

唐家的作風一向很現實,所以一向很有效。

這十個月來,他所做的惟一一件讓自己覺得滿意的事,就是挖了一條地道。

他并不是真的想挖一條地道逃出唐家堡,他知道那是不太可能的事。

他挖這個地道,只不過讓自己有點事做,讓自己有點希望。

一個人如果連希望都沒有了,怎么能活得下去?

雷震天道:“我做了十個月苦工,雖然距我的目標還很遠,這條地道雖然只挖到花圃,但我卻還是有了收獲。”

無忌道:“你救了我。”

雷震天道:“我也因此,找到一個朋友。”

無忌嘆了口氣,道:“只可惜你這個朋友已經活不長了。”

雷震天道:“為什么?”

無忌道:“你當然知道,要混進唐家堡并不容易。”

雷震天道:“非常不容易。”

無忌道:“我并不是混進來的,我是唐家的客人,是唐缺把我帶進來的,我住的地方是唐家招待貴賓的客房。”

雷震天道:“你的本事不小。”

無忌道:“如果唐缺發現他的客人忽然不見了,你想我還能活多久?”

雷震天道:“他不會發現的。”

雷震天道:“因為他還沒有發現你不在客房里,我已經把你送了回去。”

無忌苦笑道:“你怎么把我送回去,給我吃點隱形的藥?把我變成蒼蠅?”

這的確是個難題。

雷震天卻好像早已成竹在胸,道:“我先把你從這地道中送到那花圃。”

無忌道:“然后呢?”

雷震天道:“然后我就先沖出去。”

他又解釋:“埋伏在那里的暗卡發現了我,一定會動用全力去追捕我。”

無忌道:“這一來,你一定會被他們追到的。”

雷震天道:“我沒關系,現在散花天女還沒有制造成功,他們就算抓住了我,最多也只不過送我回來,再加兩條鐵鏈鎖住而已。”

無忌道:“他們一定會問你是怎么逃出來的?”

雷震天道:“我可以不說。”

他傲然道:“我是雷震天,他們也應該知道雷震天不是無能之輩,如果我真的想沖出這洞穴,也并不是辦不到的事。”

無忌不能不承認,無論怎么算,雷震天都可以算是當今天下的一流高手。

雷震天道:“不管怎么樣,我都絕不會把這條地道說出來。”

雷震天道:“因為我還要你用這條地道來跟我聯絡。”

他又道:“只要你一有了消息,就要想法子來告訴我。”

無忌道:“如果我忘了呢?”

雷震天道:“你絕不會忘記的,因為我絕不會忘了你。”

——既然我還沒有忘記你,就隨時可以把你的秘密告訴唐缺。

這些話他并沒有說出來,也不必說出來。

無忌并不是笨蛋。

雷震天道:“他們去追我的時候,你就可以趁機沖入那片樹林。”

無忌道:“進了那樹林,我還是回不去。”

雷震天道:“為什么?”

無忌道:“那樹林是個迷陣。”

雷震天道:“你只要記住,進三退一,左三右一,就可以穿出樹林了。”

無忌道:“就這樣簡單?”

雷震天道:“世上有很多表面看來很復雜的事,說穿了都很簡單。”

這也是個很好的教訓。

一個人在經過無數挫折打擊后,總會變得聰明些。

無忌道:“你想我有多大機會?”

雷震天道:“至少有七成。”

無忌雖然不是真正的賭徒,可是對他來說,有七成機會已足夠。

雷震天問道:“現在,你還有什么問題?”

無忌道:“還有一個。”

雷震天道:“你問。”

無忌道:“這地道是你自己一個人挖出來的?”

雷震天道:“除了我還有誰?”

無忌道:“除了你之外,應該還有一個人。”

無忌道:“一個幫你把挖出來的泥土運出去的人。”

他慢慢的接著道:“這條地道不短,挖出來的泥土一定不少,如果沒有人運出去,那些泥土到哪里去了,難道你能把它吞到肚子里去?”

這不但是個難題,而且是很重要的關鍵。

無忌的雙拳已握緊。

如果雷震天不能回答這問題,就表示他說的全是假話。

那么無忌這雙握緊的拳頭立刻就會打在他喉結要害上。

這一拳必定致命!

雷震天卻笑了笑,道:“這問題實在問得很好,好極了。”

他的聲音很得意:“其實我自己也想了很久,如果這問題不能解決我根本就不能挖這條地道,因為我總不能把挖出來的泥土吞下去。”

無忌說道:“要解決這問題,并不容易。”

雷震天道:“的確很不容易。”

無忌道:“你已經解決了。”

雷震天道:“如果你以前來過這里,如果你把這洞穴用尺量過,就會發覺這洞穴一天比一天小,現在,至少已小了好幾尺。”

無忌恍然道:“是不是因為這洞穴的四壁已越來越厚了?”

雷震天微笑道:“你確實不笨。”

挖出來的泥土用水混合,再敷到壁上去。這個穴本就是個泥穴,四壁本來全都是泥土,誰也不會特地來計算這個洞穴是不是小了些。

誰也不會想到這一點。

這法子說穿了雖然很簡單,若不是絕頂聰明的人,卻絕對想不出來。

無忌忽然發現雷震天遠比他想像中更有智慧。

但是現在他已被唐家像野狗般鎖在這里,唐家的人豈非更可怕?

現在唐缺是不是已經發現無忌不在客房里?

如果他已經發現了,無忌現在回去,豈非正好自投羅網?

但是無忌又怎么能不回去?

他既然不能像雷震天一樣,一輩子躲在這暗無天日的地洞里,也沒有別的路可走。

他只有冒險。

一次又一次的冒險,時時刻刻都在冒險,每一次冒險都可能是最后一次。

無論對誰來說這種壓力都太大了些。

雷震天的估計完全正確。

他一竄出了地道,那附近所有的埋伏和暗卡立刻全都發動,全力追捕他。

對唐家來說,雷震天實在太重要,遠比任何人都重要得多。

他們絕不能冒被他逃走的危險。

所以無忌有了機會。

他把握住那一瞬間的機會,竄過那片空地,竄入了樹林。

——進三退一,左三右一。

這方法想必也是絕對正確的。

東方已白,乳白色的晨霧已漸漸在林木間升起,無忌數著樹干往前走,進三退一,左三右一……

忽然間,他聽見一個人冷冷的說道:“像你這么樣的走法,一輩子都走不出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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