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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妙賞 十九、禪宗二偈

作者:賊道三癡  分類: 歷史 | 兩晉隋唐 | 魏晉 | 名士 | 陳操之 | 琴棋書畫 | 賊道三癡 | 上品寒士 | 更多標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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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品寒士 卷三 妙賞 十九、禪宗二偈

陳操之本來習慣左手臨摹漢隸及鐘衛王謝諸體,右手書寫《張翰思鱸帖》式行書,而今日突然換手,自然是有考慮的,他是第一次在墻壁上書寫,這就是康有為所說榜書五難的第三難――“立身驟變”,難免不適和生疏,站立在墻壁上書寫他熟悉的尸體,正所謂熟以雜生,極易筆力不逮、弄巧成拙,所以他干脆換手,以不甚熟悉的左手歐體行書來寫這四句禪宗偈言,要生澀就生澀到底,寫出來反而有奇倔老麗之姿。

當然,陳操之平時也不是完全沒有嘗試過換手書寫,不然的話是不會在這時候草率行事的,畢竟身后站著的乃是名垂千古的“二王”啊。

王羲之、王獻之父子都是當世一品書家,支道林也精于草隸,見一壁二十個大字,三人首先都是欣賞這種新奇的書體,支道林隨即便被這四句妙含佛理的詩偈深深吸引。

這是北派禪宗創始人神秀禪師所作的偈言,神秀號稱禪宗五祖弘忍座下五百弟子中懸解圓照第一,繼承了弘忍以心為宗的傳統,弘忍后,神秀在江陵玉泉寺大開漸悟禪法,聲名遠播,年八十余入長安開道場,深受女皇武則天崇信,時人譽之為“兩京法主,三帝門師”,四海僧俗聞風而至,影響極大,然而自慧能講究頓悟的南派禪宗盛行之后,神秀的這四句偈言被認為落了下乘,未見本,不能傳五祖弘忍的衣缽,但陳操之以為漸悟的法門更易于大眾,不經苦行,何來徹悟,所以他先寫神秀之偈。

支道林正凝神懸想陳操之所書偈語的深意,就聽圍觀人眾發出小聲驚嘆:“換右手了!”抬眼看時,見陳操之改為右手執長鋒紫毫筆,書風亦是一變,是王逸少那種委婉含蓄、遒美秀麗的《蘭亭集序》體行楷,但細辯,卻又有陸機《平復帖》的質樸老健和率意真趣,可謂博采陸、王之長,《蘭亭集序》是行楷,平復帖是章草,能將這兩種截然不同的書風融會貫通,陳操之是很下了一番苦功的。但讓支道林震驚的不是陳操之的書法,而是陳操之右手寫的的與先前那首詩偈似是而非的另一首詩偈:

“菩提本非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染塵埃。”

對比這兩首詩偈,講究心如止水,即色游玄的支道林所受的震撼不啻于靜夜驚雷,支道林長眉掀動,手里的塵尾不住顫抖,顯示其內心劇烈的思索和動蕩。

支道林精研老莊和佛典,善玄言辯難,喜與名士交往,但近年來專務佛典,謝絕各類雅集清談,一心打坐參悟,深思《道行》之品、《慧印》之經,追蹤馬鳴、躡影龍樹,義應法本,不違實相,著《道行指歸》將其般若即色宗“色不自有,雖色而空,故曰色即為空,色復異空”的理論發揮到了極致,但覺得這不是佛法真諦,總有未知的玄妙佛法不為他所知,所以當他從徒弟支法寒那里聽到佛祖拈花、迦葉微笑,以及“正法眼藏、涅盤妙心、實相無相、微妙法門,不立文字、教外別轉”這二十四字時,仿佛絕壁萬仞忽然洞開一門,走進去將是別有洞天,可是腳下荊棘叢叢,舉步維艱,看到了門,卻找不到路,前幾日支法寒又轉述陳操之所說的“樹動風動心動”,也是讓支道林百思不得其奧。

禪宗以心為宗的理論是以〈金剛經〉空之佛學為根基的,而一部五千言的〈金剛經〉之精髓在于“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亦如電,應作如是觀”這四句偈言中,此時的鳩摩羅什尚未成年,還要再過二十年才會開始翻譯這部大乘佛教最重要的經典〈金剛般若波羅蜜經〉,所以支道林雖對“色即是空,色復異空”很有研究,但對實相無相的微妙法門無認怎么苦思冥想,總是不得其門而入,難見菩提清凈之本相,好比暗夜跋涉,曙光在前,卻總是不能近前,今日見到陳操之所書的這兩首詩偈,真有醍醐灌頂之感,雙手合什道:“陳檀越是在點化貧道啊,陳檀越定是西方佛子轉生,請受貧道一拜。”說罷,命僧徒取蒲團來,他要向陳操之行跪拜之禮。

王羲之、王獻之父子大為驚異,支道林雖是僧人,但與大名士無異,何曾如此推許人!

陳操之將手中筆交還給王氏仆人,走過來見一僧徒將一蒲團放在支道林身前,他就先跪了上去,合什道:“何敢受林公之拜,小子對這些也是一知半解,這些偈語俱非小子所悟,乃是小子數年前夢見兩位僧人的相互對答,僧人不知何名,所言玄妙非常,小子醒來歷歷能記,真奇事也!”

托言夢讖感應神秘是古人一貫的做法,所以陳操之這么說,支道林并無任何疑惑,因為陳操之的確破解了他內心的知障,一種豁然貫通的感覺讓他生出大歡喜心,也跪下道:“那也是高僧大德托夢于陳檀越,非有宿世功德,孰能當此。”王羲之笑道:“林法師德音高遠,神理綿綿,今日卻對一個后輩小子如此崇敬,真讓老夫吃驚。”

支道林道:“陳檀越二偈,明心見也,所謂一切人生皆有佛,此論既明,真乃無上功德。”使即囑咐支法寒師兄好生款待眾香客,他自回禪房參悟,連好友王羲之都不陪了。

陸夫人張文紈也陸葳蕤對視一眼,都是又驚又喜,陳操之得支道林如此贊譽,不須數日,建康即會流傳此事。

王羲之對陳操之道:“林法師與陳公子論佛,老夫與陳公子只論書。”

陳操之道:“正要請王右軍前輩指教。”

王羲之卻問其子王獻之:“獻之,你以為陳公子的左右手書法如何?”

王獻之道:“霞舒云卷,賞心悅目。”

王羲之又問:“比你何如?”

王獻之看了陳操之一眼,答道:“故當不同。”

也就是說各有千秋,王獻之一向自負,今日說出“故當不同”之語,固然是因為陳操之的讓人耳目而剛才支道林對陳操之的推崇也讓王獻之不敢自傲。

王羲之對王獻之道:“論擘窠大字,陳公子不如你,陳公子之書勝在翻新出意,能融會貫通,穎悟非凡――獻之,你一向自認為論書法年輕一輩你第一,今日應知世間奇才多有,這陳公子就是汝之勁敵。”

陳操之道:“何敢稱勁敵,若子敬兄不棄,在下還要多多向你請教。”

王羲之點頭道:“獻之,汝之病在傲,傲則不虛心,陳公子書法此時或尚遜于你,但以其虛心好學,焉知日后不凌駕于汝之上!”

王獻之額角汗出,恭恭敬敬道:“爹爹說得是,兒受教了。”又向陳操之施一禮:“愿與陳兄時相切磋。”

王羲之微笑道:“甚好,汝二人相交為友,正可相互促進。”對陳操之道:“陳公子…――”

陳操之道:“前輩請直呼操之之名吧。”

王羲之微笑點頭:“操之,我觀汝之書法,新巧有余,凝練不足;峭拔有余,舒緩不足,其濃密纖疏,尚有可斟酌之處。今試為汝說之:為點必收,貴緊而重;為畫必勒,貴澀而遲;為撇必掠,貴險而勁;為豎必努,貴戰而雄;為戈必潤,貴遲疑而右顧,操之其勉之。”

、陳操之深深施禮:“多謝前輩指點,操之銘記。”

這時一個白發老婦在幾個婢女仆婦隨侍下走了過來,笑語道:“獻之、茂兒摘得枇杷未?老婦要嘗嘗東安寺的枇杷。”

王獻之與郗道茂趕緊走十過去,郗道茂手里提著個小竹籃,約有小半籃黃澄澄的枇杷,笑道:“姑母,這里的枇杷果早熟,他處枇杷果未熟呢,茂兒在寺后泉眼已將果子洗凈,姑母先嘗一顆――”

這老婦就是郗鑒之女郗璇了,雖已年近六旬,依舊容顏清秀,眼神明亮,可以想見年輕時的清麗脫俗。

陳操之施禮道:“晚輩拜見王夫人。”

郗璇手拈枇杷會計師,略顯詫異之色,一旁的王獻之道:“母親,這是兒新交的友人陳操之,錢唐人氏。”

、王羲之笑道:“就是人稱江左衛的陳操之。”

郗璇笑著打量陳操之,說道:“老婦曉得,郗超曾對我說起過,錢唐陳操之,純孝多才,今日一見,才知竟如此俊美。”側頭對兒子笑道:“阿敬,可把你比下去了。”

陸夫人張文紈攜陸葳蕤上前向郗璇見禮,郗璇得知這是陸納的妻女,趕緊殷殷還禮,心里有些詫異:“不是說陸氏嚴拒陳操之求婚嗎,難道同意了,竟同游東安寺!”離平郗氏自郗鑒去世后,地們不如從前,郗氏是以軍功躋身高門的,頗對王謝諸族所藐視,郗璇雖是女流,也能感受到這一點,曾憤慨地對弟弟郗和郗曇說:“王家見二謝,傾筐倒發卡,見汝輩來,平平爾,汝可無煩復往。”是說王氏看到謝安、謝萬兄弟登門,非常熱情,而郗氏兄弟來,卻平平淡淡,同為姻親,厚此薄彼。

所以郗璇是比較排斥門第之見的,今見陳操之俊美,又是兒子獻之新交之友,自然樂意看到陳操之姻緣得成,便道:“陸夫人、陸小娘子,請到寺里敘話,吃些枇杷解渴。”

王羲之道:“阿璇稍等,且先看看獻之與操之寫的大字。”

高平郗氏亦是書法世家,郗鑒及其二子郗、郗曇俱已書法名世,郗璇是大才女,承繼父兄書風,篆、隸諸體,無不精妙,聽說獻之與操之寫了大字,自然要看,便攜了陸夫人的手,一起來看壁上的大字。

郗璇對兒子王獻之的書風是很熟悉的,“片片仙云”四字一瞥而過,說了聲:“阿敬大字勝過汝父了。”便即細看陳操之所書的兩偈,賞看久之,說道:“操之真吾兒佳友,阿敬,還敢目中無人否?”

王獻之面色微紅道:“兒何敢目中無人啊,兒必勤奮苦練,與陳兄互勉。”

支法寒道:“小寺要把這壁上的大字拓下,勒石銘之,就如當年王右軍王檀越在剡溪棲光寺帚書鵝字一般。”

永和八年,王羲之自鼓山紫芝庵煉丹處去剡溪棲光寺訪支道林,見山門外清水池中白鵝戲水,活潑多姿,頓時雅興勃發,即取山門口的一把笤帚,蘸溪邊流水田中的泥漿,在棲光寺門口的粉墻上書一筆“鵝”字,飛白大草,矯若游龍,支道林出山門相迎,見到水漬未干的一筆“鵝”字,大喜過望,即請人將“鵝”字拓下,移刻石碑之上,作為棲光寺一寶。

支法寒又道:“王右軍王檀越也請留墨寶如何?”

王羲之哈哈大笑:“老夫就不與小兒輩爭短長了。”

郗璇先陪陸夫人母女到佛前參拜,然后同到香客居暫歇,郗道茂溫婉地跪坐在即是姑母又是阿姑的郗璇左首,用小碟盛著枇杷果請郗璇和陸夫人、陸小娘子食用。

陸夫人張文紈看著郗道茂,笑道:“郗姐姐,好神氣,侄女作兒媳,貼心。”

王羲之的伯父王導與陸納之父陸玩平輩論交,所以王羲之雖比陸納年長,但論輩份也只是平輩,是以縫紉稱呼郗璇為姐姐。

白發郗璇笑道:“嗯,是不錯,茂兒很好,不過張妹妹的侍婿也很讓老婦歆羨啊。”

張文紈愣了下,隨即明白郗璇指的是陳操之,有些尷尬道:“郗姐姐誤會了,我與蕤兒來此進香,那陳郎君適逢支公之召,路上偶遇而已。”

陸葳蕤垂眉低睫,面色緋紅。

郗璇見陸夫人雖顯尷尬卻無慢色,心里明了。笑道:“雖有波折,終成眷屬,江左重人物,老婦看這陳操之前程無量,絕不會辱了陸氏門庭。”

這時,寺僧來請用齋飯,自然是男女香客各居一院的,用罷齋飯,郗璇與陸夫人一邊飲茶,一邊聊些家常瑣事,小婢短鋤進來對陸葳蕤輕聲說了一句什么,陸葳蕤便紅著臉對張文紈道:“娘親,我要出去一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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