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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作者:列夫.托爾斯泰  分類: 安娜 | 歐美 | 列夫.托爾斯泰 | 安娜·卡列尼娜 | 更多標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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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卡列尼娜 (2)

主人自己回到家來的時候,已經五點過了,已經有好幾個客人到來了。他和同時抵達門口的謝爾蓋·伊萬諾維奇·科茲內舍夫和佩斯措夫一道走進來。這兩位像奧布隆斯基所稱呼的,是莫斯科的知識分子的主要代表。兩人都是以他們的性格和博識而受人尊敬的人物。他們也互相尊敬,但是在幾乎所有的問題上他們都是完全意見不一致的,簡直毫無調和的余地,這并不是因為他們屬于相反的思想流派,顯然倒是因為他們屬于同一個陣營(他們的敵人就把他們混同了);但是在那個陣營里面,他們的意見都有一些細微差異。因為再也沒有比在半抽象的問題上意見不同更難調和的了,所以他們不但從來沒有意見一致過,而且他們實在早已習慣于互相嘲笑對方的難以改正的謬誤而毫不生氣了。

當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追上他們的時候,他們正走進門來,一面談論著天氣。客廳里已經坐著亞歷山大·德米特里奇·謝爾巴茨基公爵——奧布隆斯基的岳父、年輕的謝爾巴茨基、圖羅夫岑、基蒂和卡列寧。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立刻就看出,因為他不在,客廳里的情形不好。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穿著華麗的灰綢衣,顯然為了必須另外在兒童室吃飯的孩子們和她丈夫沒有回來而焦慮著,他不在的時候沒有能夠很好地使座上的賓客變得融洽起來。大家坐在那里就像拜客的牧師太太一樣(像老公爵所形容的),顯然都很詫異他們為什么到這里來,為了避免沉默,勉強找出一些話來說。溫厚的圖羅夫岑顯然感到很不自在,他迎接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的時候,他那厚厚的嘴唇上露出的微笑好像言語一樣明白地說:"哦,朋友,你把我放在一群學者里面了!到ChaCteaudesfleurs去喝一杯酒倒更合我的口味!"老公爵默默地坐著,他的明亮的小眼睛斜視著卡列寧,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知道他已經想好了一句妙語來形容這位政治家,這位政治家就像是席上的鱘魚一樣,在座的客人就是被邀請來共饗他的。基蒂朝門口望著,鼓起勇氣使自己在康斯坦丁·列文進來的時候不紅臉。年輕的謝爾巴茨基,還沒有被介紹給卡列寧,極力裝出毫不在意的神情。卡列寧本人,遵照和貴婦們共宴時的彼得堡的習慣,穿起夜禮服,系著白領帶,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由他的臉色看出他只是為了踐約而來,并且蒞臨集會好像是在履行一樁不愉快的義務似的。他實際上就是在斯捷潘·阿爾卡季奇進來之前制造了使所有的客人都凍僵了的那股冷氣的禍首。

一進客廳,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就道歉,解釋說,他被一位什么公爵留住了,那位公爵總是作他不到和遲到的替罪羊的,于是不到一會工夫,他就使全體客人都互相認識了,并且把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和謝爾蓋·科茲內舍夫拉在一起,發動他們討論波蘭的俄國化的問題,他們立刻和佩斯措夫一道卷入討論中了。他在圖羅夫岑的肩上拍了一下,在他耳邊低聲說了句什么好笑的話,就讓他在自己的妻子和老公爵旁邊坐下來。隨即他對基蒂說她今晚上非常漂亮,并且把謝爾巴茨基介紹給卡列寧。不一會工夫,他就這么巧妙地把這社交界的面團揉攏了,客廳里變得非常有生氣了,洋溢著歡聲笑語。只有康斯坦丁·列文一個人還沒有來。但是這樣卻正好,因為走進餐廳,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大吃了一驚,發覺波特酒和雪利酒不是在雪維而是在德勃列①買來的,他吩咐趕快叫馬車夫到雷維去,就回到客廳來。

①雷維和德勃列都是莫斯科著名的酒商,經營法國葡萄酒的交易。

在餐廳門口,他遇見了列文。

"我沒有遲到吧?"

"難道你還會不遲到嘛!"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挽著他的胳臂。

"客人不少嗎?有些什么人?"列文問,不禁紅了臉,一面用手套拂落帽子上的雪。

"都是自己人。基蒂也來了。跟我來吧,我把你介紹給卡列寧。"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雖然抱著自由主義的見解,卻十分明白和卡列寧會晤是一件榮幸的事,因此他就把這種榮幸款待他的好友們。但是這時候康斯坦丁·列文卻沒有心情高攀。自從他會見弗龍斯基的那個終生難忘的晚上以后,不算他在大路上瞧見她那一瞬間,他就一次都沒有看見過基蒂。他心坎里知道他今天會在這兒看到她,但是為了要保持思想自由,他竭力使自己相信他并不知道。現在,當他聽到她來了的時候,他突然感覺到這樣歡喜,同時又這樣恐懼,使他透不過氣來,他說不出他要說的話了。

"她是什么樣子呢?她是什么樣子呢?像她從前一樣呢,還是像她在馬車里的那副神情?假使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說的是真話,可怎么辦呢?為什么不是真話呢?"他想。

"啊,請給我和卡列寧介紹一下吧,"他好容易說了出來,然后他邁著堅決的步子走進客廳,看見了她。

她和以前不一樣了,與她在馬車里的神情也不同了;她完全兩樣了。

她驚惶,羞怯,靦腆,因而顯得更魅人。她在他走進房間的那一瞬間就看見了他。她在等待著他。她很歡喜,而且歡喜得這樣惶惑,有一剎那,當他走到她姐姐面前去又瞟了她一眼的時候,她,和他,和看到這一切的多莉,都感覺到好像她會失聲哭出來。她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又是一陣紅,她失了神,嘴唇發抖,等待他走到她面前來。他向她走上去,鞠著躬,伸出手,一句話也沒有說。要不是她的嘴唇的輕微顫動和那使她的眼睛越發放光的潮潤,當她說下面的話的時候,她的微笑幾乎就是平靜的了:

"我們好久沒有見面了啊!"說著,帶著毅然決然的態度用她冰冷的手緊握住他的手。

"您沒有看見我,我倒看見了您呢,"列文說,閃耀著幸福的微笑。"您從火車站坐車到葉爾古紹沃去的時候我看見了您。"

"什么時候?"她驚異地問。

"您坐車到葉爾古紹沃去的時候,"列文說,感覺到他快要因為他心中洋溢著的歡喜而哭起來。"我怎么敢把不純潔的念頭和這個惹人憐愛的人兒聯系在一起呢!是的,看來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列對我說的是真話,"他想。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挽住他的胳臂,拉他到卡列寧面前去。

"我來替你們介紹。"他說出了兩人的名字。

"又看見您,真是高興得很,"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冷冷地說,和列文握了握手。

"你們原來認識嗎?"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吃驚地問。

"我們在一個車廂里一道過了三個鐘頭,"列文微笑著說,"但是下了車,就像由假面舞會上出來一樣,完全神秘化了,至少我是這樣的。"

"啊呀!大家請吧,"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指著餐廳。

男客們走進餐廳,走近桌子,桌上擺著六種伏特加和六種干酪,有的有小銀匙,有的沒有,還有魚子醬、青魚、各種罐頭食品和盛著法國面包片的碟子。

男客們圍著濃烈的伏特加和冷盤站立著,在謝爾蓋·伊萬內奇·科茲內舍夫、卡列寧和佩所措夫之間關于波蘭俄國化的談話,有等待酒宴的時候漸漸沉靜下來了。

謝爾蓋·科茲內舍夫善于用意想不到的精辟話語來改變對談者的心情,這樣來把最激烈、最認真的辯論結束,他的這種本領是沒有誰及得上的,現在他就在這樣做。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主張波蘭的俄國化只有通過俄國政府所應采取的重大措施才能夠完成。

佩斯措夫堅持說一個國家只有人口較多的時候才能同化別的國家。

科茲內舍夫承認雙方的論點,但卻加以限制。當他們正走出客廳的時候,為了結束談話,科茲內舍夫微笑著說:

"那么,要使我們的異族俄國化,就只有一個方法了——盡量多生孩子。這樣,我的兄弟和我是最不行的了。你們結了婚的人,特別是你,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才是真正的愛國者哩;你已經有了幾個了?"他說,殷勤地對他們的主人微笑著,把一只小酒杯舉向他。

大家都笑了,而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笑得最快活。

"啊,對啦,這是最好的方法!"他說,咀嚼著干酪,把一種特制的伏特加斟在酒杯里。談話就以這戲言結束了。

"這干酪還不壞。您要吃一點嗎?"主人說,"啊呀,難道你又做起體操來了嗎?"他對列文說,用左手捏了捏他的筋肉。列文微微一笑,彎起他的胳臂,在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的手指之下,筋肉從薄呢禮服下面隆起來,像堅實的干酪一樣,硬得如同鋼鐵一般。

"好硬的二頭肌呀!簡直是一個參孫①。"

①參孫,以色列之大力士,曾徒手撕裂獅子,見《圣經·舊約·七師記》第十四章。

"我想獵熊是需要很大氣力的,"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說,他對于打獵的概念是非常模糊的。他撕開一片薄得像蛛網一樣的薄面包片,把干酪涂在上面。

列文微笑了。

"一點都不。恰恰相反;小孩都能打死熊呢!"他說,向和主婦一道走近桌旁的婦人們微微點頭,讓在一旁。

"我聽說,您打死了一只熊?"基蒂說,竭力想用叉子叉住一只叉不住的、要滑落下去的蘑菇而終于徒勞,倒使那露出她的雪白手臂的衣袖花邊顫動起來。"你們那里有熊嗎?"她補充說,側轉她那迷人的小小的頭向著他,微笑了。

在她所說的話里分明沒有什么將異的地方,但是對于他,她說這話的時候,她的每個聲音,她的嘴唇、眼色和手的每個動作都有著何等不可言喻的意義呀!這里有求饒,有對他的信任,也有憐愛——溫柔的、羞怯的憐愛,許諾、希望和對于他的愛情,那種他不能不相信,而且使他幸福得窒息的愛情。

"不,我們到特維爾省去打的。從那里回來的路上,我在火車上遇見您的bean-frère①,或者不如說您姐夫的beau-frère,"他微笑著說。"這真是一次有趣的會見。"

于是他開始津津有味地述說著他怎樣整整一晚沒有睡覺之后穿著舊羊皮外套闖進了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的車廂。

"那乘務員,忘記了那句俗語,②看到我的外套就想要趕我出去;但是我馬上文縐縐地講起來,而……您也,"他轉臉向著卡列寧說,忘記了他的名字,"開始的時候您看到我那件農民穿的外套也想要趕我走的,但是后來您卻幫我說話了,這件事我真是感激不盡。"

①法語:姐夫,妹夫。

②那個俗語是:相見看衣裳。

"一般地說,乘客選擇座位的權利太沒有規定了,"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說,用手帕擦著指尖。

"我看到您對我還有點疑惑,"列文說,溫和地微笑著,"但是我連忙開始用聰明的言談來彌補我的皮襖的缺點。"

謝爾蓋·伊萬諾維奇繼續和女主人談話,同時聽到一點他弟弟的話,斜著眼睛瞟了他一眼。"他今天是怎么回事?為什么有那種勝利者的樣子?"他想。他不知道列文感覺到好像長了翅膀一樣。列文知道她在聽他說話,而且她高興聽。這就是他唯一感到興趣的事。在他看來,不單是在這房間里,就是在全世界,也只有他(在自己眼中獲得了重大意義和價值的他)和她存在。他感到好像自己是站在使他暈眩的高峰上,而在遙遠的下方是,所有那些善良優秀的卡列寧們,奧布隆斯基們和整個的世界。

一點也沒有惹人注意,也沒有望他們一眼,好像再也沒有剩下什么空位子似的,斯捷潘·阿爾卡季奇使列文和基蒂并肩坐在一起。

"啊,你可以坐在這里。"他對列文說。

筵席和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愛好的瓷器餐具一樣精致。瑪麗-路易式羹湯鮮美無比;和湯一道吃的小餡餅一到口里就酥了,真是無懈可擊。兩個聽差和馬特維,系著白領帶,毫不礙眼地、悄悄地、敏捷地伺候著筵席。這宴會在物質方面是一個大成功;在非物質方面也毫無遜色。談話,有時是全體的,有時是個別的,從來沒有停頓過,到末后,變得這樣生氣勃勃,以致男客們從桌旁站起身來的時候還在談論著,就連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都變得活躍了。

佩斯措夫喜歡辯論到底,因此并不滿意謝爾蓋·伊萬諾維奇的話,特別是他覺得他的意見不正確。

"我說的,"他一邊吃湯,一邊向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說,"并不單單是人口的密度,而是聯系到根本思想,并不是靠幾條原則。"

"那在我看來,"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懶洋洋地、從容不迫地說,"是一樣的。照我的意見,只有那種高度發展的民族才能影響別的民族,只有那種民族……"

"但是問題就在這里,"佩斯措夫用低沉的聲調插嘴說——他說話總是快得很,而且總是好像要把他整個的心都放進他在說的話里去似的,"所謂'高度發展的'包含什么內容呢?英國人、法國人、德國人,誰算發展最高呢?誰可以同化別的民族呢?我們看到萊茵區法國化了,但是德國人的發展程度也并不見得就低些!"他叫道。"這里一定有別的規律。"

"我想感化力總是在真正受過教育的民族一方面,"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說,微微揚起眉毛。

"但是我們認為什么是真正教育的表征呢?"佩斯措夫說。

"我想這些表征大家都知道的,"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說。

"但是人們完全知道嗎?"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帶著含蓄的微笑插嘴說。"現在大家承認真正的教育必須是純古典的;①但是我們看到了雙方的激烈爭論,而且不可否認,反對派方面也自有他的有力的論據。"

①一八七一年根據據教育部長制定的方案成立了實科中學(主要教授自然科學,現代語言及繪畫)與古典中學。以這樣的劃分來限制教授自然科學,因為他把自然科學看做不信神和唯物主義等"危險"思想的來源。在古典中學的課程中得到古典語文(希臘文和拉丁文)的訓練,希望它們能成為在青年中盛行的革命情緒的解毒劑。作者對這種教育改革抱著諷刺的態度,并且看穿了它的政治意義:"用拉丁語誘使學生脫離無政府主義"。

"您是古典派,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喝一點紅葡萄酒嗎?"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

"我并不是在對任何一種教育表示意見,"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說,帶著一種好像對待小孩一樣的遷就的微笑把他的酒杯端過來。"我只是說雙方都有強有力的論據,"他轉向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繼續說。"以我所受的教育而言,我是屬于古典派的,但是在這場辯論中我個人還沒有找到自己的位置。我看不出古典教育優于科學教育的明顯的根據。"

"自然科學就有同樣巨大的教化啟迪的功效,"佩斯措夫插嘴說。"比方天文學吧,比方植物學吧,或者是比方具有一般原理體系的動物學吧。"

"我不能完全同意這一點,"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回答。"我覺得我們不能不承認研究語言形式這一個過程本身對于智力的發展就有特別良好的功效。而且,無可否認,古典派學者的影響是道德最高的,反之,不幸得很,成為現代禍患的那些虛偽有害的學說倒都是和自然科學的研究有關系的。"

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原來想說句什么的,但是佩斯措夫用他的深沉的低音打斷了他。他開始熱烈地爭辯說這個意見不正確。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沉靜地等待著發言的機會,顯然是準備好了一個穩操勝券的反駁。

"但是,"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轉向卡列寧,帶著一種含蓄的微笑說,"我們不能不承認,確切地估量古典教育和科學教育的一切利弊是一件難事,哪一種教育較為可取,這個問題是不會這么迅速徹底地解決的,假如不是古典教育有一種像你剛才所說的那樣的優越性:一種道德的——disonslemot①——反虛無主義的影響的話。"

①法語:我們坦率地說。

"當然。"

"假如不是古典教育方面有反虛無主義的影響這種優越性的話,我們就會把這問題考慮得更久,而且會要衡量雙方的論據的,"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浮著含蓄的微笑說。"我們就會給兩者的傾向以自由發展的余地。但是現在我們知道古典教育這種丸藥有反虛無主義的特效,所以我們大膽地把這個藥方開給病人……但是萬一沒有這種特效,可怎么辦呢?"

他又用警句結束道。

聽到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說到丸藥,大家都笑了;圖羅夫岑笑得特別響亮和愉快,高興他終于聽到了一句好笑的話,那是他在傾聽這場談話的時候一心一意期待著的。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沒有錯請佩斯措夫。有佩斯措夫在場,聰明的談話一刻也沒有停止。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剛用戲言結束了這場談話,佩斯措夫立刻又提出了新的話題。

"我甚至不同意,"他說,"說政府抱著那種目的。政府顯然是受一般的意見所左右的,對它的措施可能產生的影響,卻漠不關心。比方說吧,婦女教育應當認為是有害的,但是政府卻為婦女設立學校和大學。"

于是談話立刻轉到婦女教育這個新的題目上去了。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發表意見說:婦女教育往往和婦女解放的問題混淆起來,把婦女教育認為是有害的,其原由就在此。

"相反,我認為這兩個問題是緊密相連的,"佩斯措夫說。

"這是一種惡性循環。婦女由于教育不足而被奪去了權利,而教育不足又是由于缺少權利造成的。我們不要忘記婦女所受的奴役是這樣普遍,這樣年代悠久,以致我們常常不肯承認把她們和我們分開的那道鴻溝,"他說。

"您說權利,"謝爾蓋·伊萬諾維奇等佩斯措夫停住之后說,"是指做陪審官,做市議員,做議長,做官吏,做國會議員等等的權利嗎?"

"當然。"

"但是即使當作罕有的例外,婦女能夠占有這種地位,我覺得您用'權利'這個字眼也是不妥當的。倒不如說義務來得好,誰都要承認,執行陪審官、市議員和電報局員的職務,我們總感到好像是在盡一種義務似的。所以不如說婦女是在尋求義務,而且是完全合法地在尋求,這樣說來得妥當。對于這種想要協助男子來從事共同勞動的愿望,我們是不能不同情的。"

"正是,"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表示同意說。"我想,問題只是她們適不適宜于擔負這種義務。"

"她們一定是非常適宜的,"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如果教育在她們中間普及了的時候。我們看……"

"那俗語是怎么說的?"早就在留心聽這場談話的公爵說,他的一雙小小的、滑稽的眼睛閃閃發光。"我可以當著我的女兒們的而說:女人的頭發長,可是……"①

①俄諺:婦人頭發長,見識短。

"正像人們對解放前的黑奴所抱的想法一樣!"佩斯措夫憤怒地說。

"我覺得奇怪的是婦女竟然要尋求新的義務,"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說,"而像我們所看到的,不幸得很,男子卻總是竭力逃避義務。"

"義務是和權利相連的——權力、金錢、名譽,這些就是婦女所追求的東西,"佩斯措夫說。

"正像我要尋求做奶媽的權利,看見人家出錢雇用婦女,卻沒有人要找,就憤憤不平一樣,"老公爵說。

圖羅夫岑捧腹大笑,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很惋惜這句話不是他說的。連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也微笑了。

"是的,但是男子不能夠喂奶呀,"佩斯措夫說,"而婦女……"

"不,曾經有一個英國人在船上喂自己小孩奶哩,"老公爵說,感到在自己女兒面前是可以這樣隨便說的。

"既然有這么多這種英國人,那么也就有那么多婦女官吏,"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說。

"是的,但是一個沒有家庭的女子應當怎么辦呢?"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想到他朝思暮想的瑪莎·奇比索娃,這樣插嘴說,他同情佩斯措夫,而且支持他的意見。

"如果把這個女子的身世細加考察的話,您就會知道她拋棄了家庭——她自己的,或者她的姐妹的家庭,她原是可以在家庭里盡女人的職責的,"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出其不意地用激怒的聲調插嘴說,她大概揣測到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想著的是什么樣一種女子。

"但是我們是在維護一種原則,一種理想!"佩斯措夫用爽朗的低音說。"婦女渴望擁有獨立和受教育的權利。她們由于意識到這是辦不到的而感到壓抑。"

"我也由于認識到育嬰堂不會雇我去做奶媽而感到壓抑哩,"老公爵又說了,使得圖羅夫岑開心得不得了,笑得把一塊很粗的蘆筍掉在醬油里了。

大家都參與這談話,只有基蒂和列文除外。開頭,當他們談論一個民族對另一個民族的感化力的時候,列文不禁想到他對于這個問題所抱的見解;但是,以前在他眼中看來是那么重要的這些思想,現在卻好像在夢里一般在他的腦子閃過,引不起他絲毫的興趣了。他甚至奇怪他們怎么會這樣起勁地談論這種對于誰都沒有益處的事情。基蒂也是一樣,對于他們談論的婦女的權利和教育問題,她本來應該感到興趣的。她想起她在國外的朋友瓦蓮卡,想起她那痛苦的寄人籬下的生活時,她是怎樣頻繁地想這個問題啊,她是怎樣常常納悶假使她不結婚會落到一個什么樣的結局,而且為了這事,她是怎么常常和她的姐姐爭辯啊!但是現在這一點也引不起她的興趣了。她和列文在私下談話,簡直不是談話,而是一種神秘的心心相印,那使他們越來越接近,使他們兩人心中產生了一種對他們正在踏入的未知世界又歡喜又恐懼的心情。

開頭,基蒂問列文去年怎樣看到她在馬車里的,列文為了回答這個問題,就把他怎樣從割草場沿著大路走回家去,偶然遇見了她的始末告訴她。

"那是很早,很早的早晨。您一定剛剛醒來。您的maman還睡在角落里。那是一個美好的早晨。我一面向前走,一面思索四駕馬車里坐的是什么人。那是系著鈴鐺的四匹駿馬,一剎那間,您閃過去,我看見您在窗口——您這樣坐著,兩手拉住帽子上的帶子,而且在想什么想得出了神,"他微笑著說。

"我多么想要知道那時候您在想什么,是想什么重要的事嗎?"

"我不是披頭散發嗎?"她想著,但是看到他回憶起這些詳細情景時流露出的歡喜的微笑,她感到她給與他的印象是非常好的。她紅了臉,高興地笑了。

"我當真不記得了哩。"

"圖羅夫岑笑得真有趣!"列文說,嘆賞著他的濡潤的眼睛和搖晃的身體。

"您很早就認識他嗎?"基蒂問。

"啊,有誰不認得他呢!"

"我想您一定覺得他是個壞人吧?"

"不是壞,只是一無足取罷了。"

"啊,您錯了!您可不要這樣想!"基蒂說。"我以前也非常瞧不起他,但是他,他真是一個非常可愛、心腸好極了的人呢。他有一顆黃金一般的心。"

"您怎么覺察出他的心來的?"

"我們是好朋友哩。我很了解他。去年冬天,在……您來看過我們以后不久,"她說,流露出一種負疚的同時又是信賴的微笑,"多莉的孩子全害了猩紅熱,那時候碰巧他來看她。您想想吧,"她低聲說,"他那么替她難過,他留下來,幫助她照顧小孩。是的,他在他們家住了三個禮拜,像保姆一樣照看孩子們。"

"我把那次害猩紅熱的時候圖羅夫岑的事告訴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呢,"她探過身去對她姐姐說。

"是呀,那真是了不起,真是難得哩!"多莉說,向覺察出她們在談他的圖羅夫岑的方向瞥了一眼,對他溫和地微笑著。列文又一次朝圖羅夫岑望了一望,詫異他以前怎么沒有覺察出這個人的優點。

"我真是抱歉,抱歉得很,我以后再也不住壞里想人了!"

他快活地說,真實地表白出了他現在的心情。

在已經談開的關于婦女權利的談話里,涉及到某些在婦女面前不便討論的關于結婚權利不平等的問題。佩斯措夫在吃飯的時候好幾次接觸到這些問題,但是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和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留心地引他轉移話題。

當他們從桌旁站起身來,婦人們已經走出去的時候,佩斯措夫沒有跟了她們去,卻轉向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開始述說這種不平等的主要原因。據他的意見看來,夫妻間的不平等在于:妻子不貞和丈夫不貞在法律上和在輿論上,所受的處罰不平等。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急急地走到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面前,敬了他一支雪茄。

"不,我不抽煙,"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沉著地回答,于是好像故意要顯出他并不怕這個話題似的,他帶著冷冷的微笑轉向佩斯措夫。

"我想這種意見是根據事件的性質本身來的,"他說著,想要走到客廳里去;但是正在這時候,圖羅夫岑突然出其不意地向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說話了。

"您該聽到普利亞奇尼科夫的事了吧?"圖羅夫岑,香檳酒喝得興奮起來了,正在等機會來打破那苦惱了他很久的沉默。"瓦夏·普利亞奇尼科夫,"他說,他那濡潤的、紅紅的嘴唇上掛著溫和的微笑,他特別是對那最主要的客人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說話,"他們告訴我,他今天在特維爾和克維茨基決斗,把他打死了。"

正好像人總要故意刺傷痛處一樣,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現在感覺到這場談話不幸盡在碰觸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的痛處。他又想把他妹夫引開去,但是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自己懷著好奇心問了:

"普利亞奇尼科夫為了什么決斗呢?"

"為了他的妻子。他的行為真不愧為一個堂堂的男子!要求他決斗,把他打死了!"

"噢!"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漠不關心地說,于是揚起眉毛,走進客廳。

"您來了,我多么高興呵,"多莉在客廳的穿堂迎著他,含著驚惶的微笑說。"我有話要和您談。我們在這里坐一會吧。"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還是帶著他揚起眉毛使他顯出的那種冷漠的表情,在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身旁坐下,假裝出笑容。

"是的,"他說,"特別是我正要請您原諒,向您告辭。我明天就要動身了。"

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堅信安娜是清白的,眼前這個冷酷無情的男子竟那么滿不在乎地想要毀掉她的無辜的朋友,這可使她感到自己臉都氣白了,嘴唇顫抖起來。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她說,以毅然決然的態度望著他的眼睛。"我問您安娜的近況,您沒有回答我。她好嗎?"

"我看她很好,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回答,沒有望著她。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原諒我,我本來沒有權利……但是我愛安娜,就像愛自己的妹妹,而且也尊敬她;我求您,我懇求您告訴我你們中間發生了什么?您看到她什么地方不對?"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皺著眉,差不多閉上了眼睛,垂下頭來。

"我所以感到不能不改變我對安娜·阿爾卡季耶夫娜的態度,那理由,我想您的丈夫已經告訴了您吧?"他說,沒有望著她的眼睛,卻不高興地望了一眼正走過客廳的謝爾巴茨基。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我不能夠相信!"多莉說,用一種有力的姿勢把她那瘦骨嶙峋的雙手緊握在自己胸前。她迅速地立起身來,把手放在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的袖口上。"這里有人打擾。請到這邊來吧。"

多莉的激動影響了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他站起身來,順從地跟著她走進兒童的課室。他們在一張鋪著被削筆刀劃滿刀痕的漆布的桌子旁坐下。

"我不,我不相信!"多莉說,極力想捉住他那回避著她的目光。

"人可不能不相信事實,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他說,特別強調事實這個字眼。

"但是她做了什么呢?"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說。"她究竟做了什么呢?"

"她無視自己的責任,欺騙了自己的丈夫。那就是她做的事。"他說。

"不,不,不會有這種事的!看在上帝面上,您一定是弄錯了,"多莉說,用手按住兩鬢,閉上眼睛。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只用他的嘴唇冷冷地笑了一笑,想要問她和自己表示他的確信不疑的信心;但是這種熱誠的辯解,雖然不能動搖他,卻刺痛了他的創傷。他帶著更激昂的態度說話了。

"當妻子親口告訴她丈夫這個事實,告訴他,她八年來的生活和兒子,——這一切都是錯誤,而她要重新開始生活的時候,那就很難得弄錯了,"他忿忿地說,哼了一聲。

"安娜和罪惡——我不能把這兩者聯系起來,我不能相信!"

"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他說,現在正視著多莉的善良而激動的臉,覺得他的話不由得流暢起來了,"我倒寧愿還有懷疑的余地。我懷疑的時候,固然很苦,但卻比現在好。我懷疑的時候,我還有希望;但是現在什么希望都沒有了,可還是懷疑一切。我是這樣懷疑一切,我甚至憎恨我的兒子,有時候簡直不相信他是我的兒子了。我真不幸。"

他沒有必要說這些話。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在他望著她的面孔的時候立刻看出了這個;她替他難過起來,而認為她朋友是清白的信念也開始動搖了。

"啊,這真可怕,可怕呀!但是您難道當真決定要離婚嗎?"

"我決定了采取最后的手段。我再也沒有別的辦法了。"

"再也沒有別的辦法了,再也沒有別的辦法了……"她含著眼淚說。"啊,不,不要說再也沒有別的辦法了吧,"她說。

"這就是這種苦難所以可怕的地方,它不像遭到旁的苦難——比方失敗或是死亡——那樣,人可以平靜地來忍受,而這樣他卻不能不有所行動,"他說,好像在揣度她的思想似的。

"人不能不擺脫這種屈辱的境地:人不能過三角關系的生活。"

"我明白,這個我完全明白,"多莉說,垂下了頭。她靜默了一會,想著她自己的事,想著她自己家庭的愁苦,于是突然,她興奮地抬起頭,帶著懇求的姿勢緊握著兩手。"但是等一等!您是一個基督徒。替她想一想吧!要是您拋棄了她,她會變成什么樣子呢?"

"我已經想過了,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我已經再三想過了,"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說,他臉上的斑點漲紅了,他的渾濁的眼睛直望著她。這時候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才從心底里憐憫他了。"當她親口對我說了我的屈辱的時候,我就這樣做了,我讓一切維持現狀,我給她悔過自新的機會,我竭力想要挽救她。而結果怎樣呢?她連最微不足道的要求——就是要她顧全體面,都不肯遵守,"他說,又激昂起來了。"人可以挽救那些自己不愿毀滅的人,但是要是她整個的天性是這樣墮落,這樣淫蕩,毀滅本身在她看來就是拯救,那有什么辦法呢?"

"隨便什么都好,但是不要離婚!"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回答。

"可是隨便什么指的是什么呢?"

"不,這真可怕呀!她會誰的妻子都做不成了;她會毀了!"

"我能有什么辦法呢?"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說,聳了聳肩膀和眉毛。回憶起他妻子最近的過失使他這樣激怒,他又變得像剛開始談話時那樣冷酷了。"我很感謝您的同情,但是我要走了,"他說,站了起來。

"不,再等一會!您千萬別毀了她。等一等;我把我自己的事告訴你。我結了婚,我丈夫欺騙了我;我一時氣憤和嫉妒,本來想拋棄了一切,本來想自己……但是我清醒了;而這是誰使得我這樣的呢?安娜救了我。而現在我在生活下去。孩子們在長大,我丈夫也回到家里,而且悔悟了,漸漸變純潔變好了,而我呢,也在生活下去……我饒恕了,您也得饒恕啊!"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聽她說著,但是她的話現在在他身上已經不起作用了。他在他決定離婚那一天所感到的一切的憎惡,又在他的心中抬頭了。他搖了搖身子,用刺耳的響亮的聲音說:

"我不能夠饒恕,也不愿意,而且我認為這是不對的。我為這個女人已經盡了一切力量,而她卻把一切踐踏在她天性接近的污泥里。我不是一個狠毒的人,我從來沒有憎恨過誰,但是我卻從心底里憎恨她,我甚至不能饒恕她,為了她給予我的傷害,我太恨她了!"他說,給憤恨的眼淚哽住了。

"愛那些憎恨您的人……"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畏怯地低聲說。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輕蔑地冷笑了一聲。這他早就知道,但卻不適用于他這種場合。

"愛那些憎恨您的人,但卻不能愛那些您所憎恨的人。打擾您了,請您原諒吧。各人自己的愁苦就夠受的了!"于是恢復了鎮靜,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默默地告別了,就走了。

當大家離開餐桌的時候,列文原來想跟著基蒂走進客廳去的;但是他怕他對她的追求太露骨,也許會使得她不快。他留在男客的圈子里,參與大家的談話,他雖然沒有望著基蒂,卻覺察出她的動作、她的神情和她在客廳里坐的座位。

他立刻毫不費力地實踐了他對她所立下的諾言——永遠往好處看人,永遠喜歡一切的人。談話轉移到農村公社的問題,佩斯措夫認為農村公社制度是一種特殊的開端,他稱之為"合唱的開端"。列文既不同意佩斯措夫,也不同意他哥哥,他哥哥照例是又承認又不承認俄國農村公社制的意義。但是他和他們談論著,只是極力想給他們調解,緩和他們的爭論。他對自己所說的話一點不感到興趣,而對于他們所說的話更是興味索然,他只希望一件事——就是他和大家都快樂和滿足。他現在只知道一件東西是重要的。而那一件東西,開頭在那里,在客廳里,然后移動過來,在門口停住。沒有回過頭來,他就感到了雙眸和微笑傾注在他身上,他忍不住回過頭來。她正和謝爾巴茨基站在門口。望著他。

"找以為您到鋼琴那里去哩,"他走到她面前說。"音樂——這正是我在鄉下所缺少的東西。"

"不;我們只是來找您,感謝您來看望我們,"她說,報之以微笑,那好像一件贈物一樣。"他們為什么要辯論呢?您知道從來沒有人能夠說服誰。"

"是的,這是真的,"列文說,"人們爭論得那么熱烈,往往只是因為不能領會對方所要證明的事情。"

在最聰明的人們之間的辯論中,列文常常注意到這樣的事實:辯論者在費了很大氣力,費盡唇舌,運用了大量奧妙的邏輯之后,終于覺察到他們那么不憚煩勞地力圖互相證明的東西原來在很久以前,從他們開始爭論起,雙方就都已明白,但是他們喜歡各執一詞,卻又不愿明說出來,唯恐遭到對方的攻擊。他常常體驗到在辯論中人們突然抓住了對方所喜歡的東西,自己也立刻喜歡起來了,立刻同意他的意足,于是一切論據結果就都成為多余的和不必要的了。有時候,他也體驗到相反的情形,人們最后表達出了他自己喜歡的東西——他正為它爭辯,而恰巧又表達得又恰當又懇切,于是他的對手就立刻同意,不再爭論了。這就是他所要說的話。

她皺起眉頭,極力去了解。但是他剛開口解釋,她已經了解了。

"我知道:人應當弄明白對方爭論的是什么,他喜歡的是什么,這樣方才能夠……"

她完全理會了而且表達出了他表達得很拙劣的思想。列文快活地微笑了;從同佩所措夫和他哥哥的混亂冗長的爭論轉換到這種簡潔、明了、幾乎是無言的最復雜的思想交流,這種轉換使他大為驚異。

謝爾巴茨基從他們身邊走開了,基蒂走到牌桌旁邊,坐下來,然后拿起一枝粉筆,開始在嶄新的綠氈上畫著同心圓。

他們又談到了吃飯時所談起的話題——婦女的自由和職業的問題。列文贊成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的意見:未婚女子應當在家庭里找到婦人的本份工作。他用下面的事實來支持這個意見:任何家庭沒有婦女的幫助是不成的,每個家庭,不論貧富,總有而且不能沒有保姆,不管是自己的親屬,還是雇傭的人。

"不,"基蒂漲紅了臉說,但卻用她的誠實的眼睛比以前更加大膽地望著他,"一個女子也許會處于這樣的境地,她生活在家庭里不能不感到屈辱,而她自己……"

出這暗示,他了解她了。

"啊,是的!"他說,"是的,是的,是的——您說得對,您說得對!"

正是由于窺見了基蒂心中怕做老處女的恐怖和屈辱,他這才完全明白了在吃飯的時候佩斯措夫主張婦女自由的全部論據;而因為愛她,他也感到了那種恐怖和屈辱,立刻不再爭論了。

接著是沉默。她還用粉筆在桌上畫著。她的眼睛閃爍著柔和的光輝。在她的心情影響之下,他感到全身心都充溢著不斷增強的幸福。

"噢!我亂涂了一桌子哩!"她說,放下粉筆,她動了動,想要站起來的樣子。

"什么!她走了,只剩下我一個人嗎?"他恐懼地想著,拿起粉筆來。"等等,"他說,在桌旁坐下。"我早就想問您一件事。"

他直視著她的親切的、但又是恐惶的眼睛。

"請您問吧。"

"這里,"他說,寫下每個字的頭一個字母:D,E,F,G,H,I,F,J,K,L,H,I,M,N,?這些字母所代表的意思是:"當您對我說:那不能夠的時候,那意思是永遠不呢,還只是當時?"看來是很難希望她領悟這個復雜的句子的;但是他用那樣一種眼光望著她,好像他一生的命運全系在她能否理解這些字上面。

她嚴肅地瞥了瞥他,就把她那皺蹙的前額支在手上,開始念著。她時而看他一兩眼,好像在問:"是我想的那樣嗎?"

"我明白了,"她說,微微漲紅了臉。

"這是什么字?"他指著代表·永·遠·不這個字眼的H說。

"這是·永·遠·不的意思,"她說,"但是這不是真的呢!"

他急急地揩去他所寫的字母,把粉筆給她,站了起來。她寫了,N,O,I,F,M,G。

多莉瞧見這一對人兒的時候,她和阿列克謝·亞歷亞德羅維奇談話所引起的悲愁就完全消失了:基蒂手里拿著粉筆,帶著羞怯的幸福的微笑仰臉望著列文,而他的優美的身軀俯向桌子,熱情的眼睛一會緊盯在桌上,一會又緊盯著她。他突然喜笑顏開了,他明白了。那意思是:"那時候我不能夠不那樣回答。"

他詢問般地、畏怯地望著她。

"僅僅那時候嗎?"

"是的,"她的微笑回答了。

"那么現……現在呢?"他問。

"哦,你讀吧。我把我所愿望——從心底愿望的事告訴您!"說著,她寫下了下面的打頭的字母,P,E,F,K,M,L,P,J,那意思是:"只要您能忘記,能饒恕過去的事。"

他用神經質的、顫栗的手指攫取了粉筆,把它折斷了,寫下下面字句打頭的字母:"我沒有什么要忘記和饒恕的;我一直愛著您。"

她含著纏綿的微笑望著他。

"我明白,"她低低地說。

他坐下來,寫了長長的一句。她全明白了,并且沒有問他是不是這樣,就拿起粉筆,立刻回答了。

好久,他沒有探索出她所寫的字母的意義,頻頻地望著她的眼睛。他幸福得頭昏眼花,怎樣也填不出她所寫的字;但是在她那洋溢著幸福的魅人的眼睛里,他看出了他所要知道的一切。于是他寫了三個字母,但是他還沒有寫完,她就從他的手的動作上讀了這些字母,親手寫完了那句子,并且寫下了回答:"是。"

"你們在玩secrétaire①嗎?"老公爵走到他們面前說。

"但是我們真的非走不行了,如果你要趕上看戲的話。"

列文立起身來,把基蒂送到門口。

在他們的談話中,一切都說了;她說了她愛他,說了她要告訴她父母,他說了他明天早晨會來。

①法語:猜字謎。

當基蒂走了,只剩下列文一個人的時候,他感到她不在他是那樣心神不安,那樣焦急地盼愿明早盡快盡快地到來,——到明早他會再看見她,而且和她永訂終身——他竟至害怕沒有她他所不能不度過的這十四小時,就像害怕死一樣。為了不讓自己一個人孤零零的,為了要消磨時間,他需要找一個人談談。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原是和他最意氣相投的同伴,但是他要出去,據他自己說是去參加晚會,實際上是去看歌舞。列文剛好趕上告訴了他,說他非常幸福,他喜歡他,而且永遠,永遠不會忘記他為他做的事。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的目光和微笑向列文表示了他是很能理解這種心情的。

"哦,那么還不是死的時候吧?"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感動地緊握著列文的手。

"不不不!"列文說。

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在和他道別的時候也好像祝賀似地說:"您又會見了基蒂,我多高興啊!人應當尊重舊日的友情呢。"

列文不喜歡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的這些話。她無法理解這一切是多么崇高,是她多么望塵莫及,她是連提都不該提的。列文向他們告了別,但是,為了不要一個人孤零零的,他纏住了他哥哥。

"你到什么地方去?"

"我去出席會議。"

"哦,我跟你一道去。可以嗎?"

"為什么不可以?一同去吧,"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微笑著說。"你今天是怎么回事?"

"我嗎?我感到很幸福,"列文說,拉開他們乘的馬車車窗。"你不要緊吧?悶極了哩。我感到非常幸福。你為什么至今不結婚呢?"

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微笑了。

"我很高興,她好像是一個很好的姑……"謝爾蓋·伊萬諾維奇開口說。

"不要說,不要說,不要說!"列文叫喊起來,兩手抓住他的皮外套的領子,把他的臉蒙上。"她是一個很好的姑娘"是一句這么尋常,這么微不足道的話,和他的感情這么不協調。

謝爾蓋·伊萬諾維奇發出了他難得發出的愉快笑聲。

"哦,無論怎樣,我可以說我非常高興。"

"你可以明天,明天再說,現在可不要再講什么了!沒有什么,沒有什么,靜下吧,"列文說,于是又用皮外套把他蒙上,他補充說:"我是這樣愛你啊!我真的可以去參加會議嗎?"

"當然可以。"

"你們今天討論什么呢?"列文說,不停地微笑著。

他們到了會場。列文就聽到秘書在含糊地宣讀著顯然他自己也不了解的記錄;但是列文從這個秘書的臉上看出來他是一個多么可愛,善良而出色的人。這從他宣讀記錄時那副困惑的狼狽神情就可看出來。接著,討論開始了。他們在為扣除某宗款項和敷設某些水管而爭論不休,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帶著得意洋洋的口吻說了一大篇話,把兩位議員刻薄了一番;另一個議員在一張紙上匆促地寫了一些什么,開頭有點膽怯,隨后卻非常毒辣而又愉快地答復了他。接著斯維亞日斯基(他也在那里)也說了幾句什么,說得冠冕堂皇。列文聽著他們的話,明白地看出扣除的這些款項和水管都不是什么實在的事情,他們也并沒有生氣,大家都是十分可愛可敬的人,在他們中間一切都非常圓滿和愉快。他們沒有傷害誰,大家都自得其樂。最妙不可言的是列文感到他今天能夠看透他們所有的人,從細微的、以前覺察不出的表征知道每個人的心,明白地看出來他們都是好人。那天他們大家都特別對列文表示好感。這從他們對他說話的態度,從他們大家,連那些他素不相識的人也在內,望著他的時候那種友好的、親切的神情就可以看出來。

"哦,你滿意嗎?"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問他。

"非常滿意。我從來沒有想到會這樣有趣呢!好極了!真了不得哩!"

斯維亞日斯基走到列文面前,邀他到他家里去喝茶。列文完全不能理解而且也回想不起他不滿意斯維亞日斯基什么,他感到他身上不足的是什么了。他是一個聰明的,非常善良的人。

"非常高興,"他說,問候他的妻子和姨妹。在想像里,他想到斯維亞日斯基的姨妹總是和結婚的念頭聯系在一起,就由于這樣一種奇妙的聯想,他感覺到再也沒有比向斯維亞日斯基的妻子和姨妹訴說他的幸福更適宜的了,因此他很高興去看她們。

斯維亞日斯基問他農場上的改革,照例預先斷定要發現歐洲不曾發現的事是不可能的,但是現在這話一點也沒有使列文不快。相反,他覺得斯維亞日斯基說得對,他的整個事業毫無價值,而且他看出了斯維亞日斯基避免明白表示他的正確意見那種可驚的溫柔體貼。斯維亞日斯基家的女人們也是格外可愛,在列文看來仿佛她們知道了一切,而且同情他,只是由于客氣沒有說出口來。他和他們一道待了一個鐘頭,兩個鐘頭,三個鐘頭,談著各種各樣的話題,卻只想著充溢在他的心頭的那件事情,他沒有注意到他使他們困倦得要命,而且早已過了他們就寢的時間。斯維亞日斯基送他到前廳,打著哈欠,驚奇他的朋友的異樣的心情。一點鐘已經過了。列文回到旅館,想到現在他要一個人來熬過剩下的十個鐘頭,他驚惶了。值班的侍者給他點上蠟燭,正待走開去,但是列文叫住了他。這侍者,名叫葉戈爾,列文以前從來沒有注意過他,現在竟覺得他是一個非常聰明、非常好,主要的是,一個好心腸的人。

"哦,葉戈爾,不睡覺是一件苦事吧,可不是嗎?"

"有什么辦法呢!這是我們的職務。在紳士人家做活要松快得多;可是在這里可以多賺幾個。"

原來葉戈爾有一個家,三個男孩和一個做裁縫的女兒,他希望把這女兒嫁給馬具店的伙計。

列文趁這機會就對葉戈爾說,照他的意見看來,結婚中的重要因素就是愛情,有了愛情,人總是幸福的,因為幸福全在自己身上。

葉戈爾留心地聽著,顯然完全理解了列文的意見,但是為了表示贊同,他大出列文意料之外地說,他在好人家做事的時候,對于他的主人總是很滿意的,對于現在這個主人就十分滿意,雖然他是一個法國人。

"一個好心腸的人哩!"列文想。

"哦,但是你自己,葉戈爾,當你結了婚的時候,你愛你的妻子嗎?"

"哦!怎么不愛呢?"葉戈爾回答道。

列文看到葉戈爾也處在愉快的心境中,而且想要把他所有的最真摯的情感告訴他。

"我的生活也是很奇怪的呢。從小時候起……"他開口說,眼睛發亮了,顯然是感染上列文的歡喜心情,好像打哈欠會感染人一樣。

但是這時鈴響了,葉戈爾走開了,剩下了列文一個人。他在宴會上幾乎什么也沒有吃,在斯維亞日斯基家又拒絕喝茶吃晚餐,但是他想不到晚餐這些了。他昨夜一夜沒有睡,但也想不到睡眠這些了。房間里很冷,但是他卻感到悶熱不堪。他開開氣窗,在正對窗口的桌旁坐下。在蓋滿了雪的屋頂上可以看見那裝飾著鏈子的十字架,而在上空是高高升起的三角形的御夫星座,伴著燦爛的黃色的卡培拉星。他一會眺望著十字架,一會又眺望著星星,吸進那均勻地流入房間的新鮮的嚴寒的空氣,好像在夢里一般地追憶著涌現在他的想像里的形象和記憶。在三點多鐘的時候,他聽到走廊上有腳步聲,就從門口向外一望。原來是他認識的那個賭徒米亞斯金從俱樂部回來。他帶著陰郁的樣子皺著眉頭,咳嗽著走過。

"可憐的,不幸的人啊!"列文想,由于對這個人的愛惜和憐憫,淚水浮上了他的眼里。他本來想要和他談談,安慰安慰他的,但是記起他身上只穿了一件襯衣,他改變了主意,又在氣窗前面坐下,沐浴在寒冷的空氣里,眼望著那靜靜的、但在他看來卻充滿了意義的十字架的美麗輪廓,和冉冉上升的燦爛的黃色星座。到六點多鐘,可以聽到人們擦洗地板的聲音,早禱的鐘聲也響起來了。列文感到他快要凍壞了。他關上氣窗,洗了臉,穿起衣服,就走到街上去了。

街上還是空空的。列文向謝爾巴茨基家走去。大門還關著,一切都沉睡著。他走回來,又走進自己的房間,吩咐拿咖啡來。白天的侍者,不是葉戈爾了,給他端來了咖啡。列文原來想和他攀談的,但是鈴響了,他走了出去。列文試著去喝咖啡,把一片白面包放進嘴里,但是他的嘴簡直不知道怎樣對付面包了。列文吐出了面包,穿上外套,又走出去了。他第二次來到謝爾巴茨基家門口的臺階的時候,已經是九點多了。房里的人還剛剛起來,廚師正出去買菜。他至少還得消磨兩個鐘頭。

整整一夜和一個早晨,列文完全無意識地度過去,感到好像完全超脫在物質生活的條件之外了。他一整天沒有吃東西,兩夜沒有睡覺,沒有穿外套在嚴寒的空氣里過了好幾個鐘頭,不但感覺得比什么時候都更清醒更健康,而且簡直感到超脫于形骸之外了;他一舉一動都不用費力,而且感覺到仿佛他是無所不能的了。他深信不疑,必要的時候他可以飛上天去,或是舉起房子的一角來。他在街上走來走去,不斷地看表,向周圍眺望,把剩下的時間就這樣地度過。

他當時所看到的東西,他以后再也不會看見了。上學去的小孩們,從房頂上飛到人行道上的藍灰色的鴿子,被一只見不到的手陳列出來的蓋滿了面粉的面包,特別打動了他。這些面包、這些鴿子、這兩個小孩都不是塵世的東西。這一切都是同時發生的:一個小孩向鴿子跑去,笑著望了列文一眼;鴿子拍擊著羽翼在太陽光下,在空中戰栗的雪粉中間閃爍著飛過去了;而從一個窗子里發出烤面包的香味,面包被陳列了出來。這一切合在一起是這樣的分外美好,列文笑了,竟至歡喜得要哭出來。沿著迦杰特內大街到基斯洛夫克大街兜了一個圈子,他又回到了旅館,把表放在前面,他坐下,靜待著十二點鐘到來。在隔壁房間里,人們在談論著什么機器和欺詐的事情,發出早晨的咳嗽聲。他們不知道時針正逼近十二點了。時針到了十二點。列文走出來到臺階上。車夫們顯然明白了這一切。他們喜笑顏開地圍住列文,互相爭執著,兜攬著生意。列文極力不得罪旁的車夫,應允下次雇他們的車,就叫了其中的一部,吩咐駛到謝爾巴茨基家去。這車夫,看上去非常漂亮,他的雪白的襯衫領子貼住他那強壯的、血色很好的紅潤的脖頸,露在他的外套外面。這個車夫的雪橇又高大又舒適,列文以后再也沒有坐過這樣好的車子,馬也很出色,竭力奔跑著,但卻好像不在動一樣。車夫知道謝爾巴茨基家,于是帶著一種對他的乘客表示特別恭敬的態度,把他的手臂彎成圓形,叫了聲"喔!"就在門口停下來。謝爾巴茨基家的看門人一定也知道這一切了。這由他的眼睛里的笑意和他說下面這句話的時候的神情就可清楚地看出來。

"哦,好久沒有來了,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

他不單知道這一切,而且顯然很高興,并且極力掩飾住他的歡喜。望著他的溫厚的老眼,列文甚至在自己的幸福里面覺出了一種新的東西。

"他們起來了嗎?"

"請進!放在這里吧,"他在列文轉回來拿帽子的時候,微笑著這樣說。這也是有意思的。

"向哪個通報呢?"仆人問。

這仆人,雖然很年輕,而且是一個新仆人,像花花公子,卻是一個非常親切善良的人,而且他也知道這一切了。

"公爵夫人……公爵……公爵小姐……"列文說。他遇見的第一個人是m-llelinon。她走過大廳,鬈發閃光,容光煥發。他剛和她說話,就突然聽到門外有裙子的縩聲,m-llelinon立刻從列文眼中消逝,一種感到幸福臨近的歡樂的恐怖感染了他,m-llelinon急匆匆離開他,向另一扇門走去。她剛走,一陣很快,很快的,輕盈的腳步聲就在鑲花地板上響起來,于是他的幸福,他的生命,他自身——比他自身更美好的、他追求渴望了那么久的東西,很快,很快地臨近他了。她不是走來的,而是好像由什么無形的力量把她送到他面前來的。

他除了她那雙明亮、誠實的眼睛,那雙由于洋溢著像他心中懷著的同樣愛情的驚喜交集的眼睛以外,再也沒有看見別的什么了。那雙眼睛越來越近地閃爍著,以愛情的光輝使他目眩。她站得離他那么近,以致接觸到他了。她的手舉了起來,放在他的肩膀上。

她做了她所能做的一切——她跑到他面前,帶著羞怯和歡喜神情把整個身心交給了他。他抱住她,把他的嘴唇緊貼在她那要和他接吻的嘴上。

她也整整一夜沒有睡,一早起就在等候他。她的父母毫無異議地同意了,為她的幸福而感到幸福。她等待著他。她要第一個告訴他她和他的幸福。她準備單獨一個人去迎接他,對于這個主意很高興,可又有點兒畏怯和羞澀,自己也不知道做什么才好。她聽到他的腳步聲和說話聲,就在門外等待m-llelinon走開。m-llelinon走了。她不假思索,也不問自己怎樣做以及做什么,就走到他面前,做了她剛才所做的事。

"我們到媽媽那里去!"她說,拉著他的手。很久他說不出一句話,這與其說是因為他害怕用言語褻瀆了他的崇高感情,倒不如說是因為他每次想說句什么話的時候,他就感到話沒有,幸福的眼淚倒要涌出來了。他拉住她的手吻著。

"這是真的嗎?"他終于帶著哽咽的聲音說。"我不相信你會愛我呢!"

她因為你這稱呼和他望著她的時候那種畏怯的樣子而微笑了。

"是的!"她意味深長地、從容地說。"我多么幸福啊!"

她沒有放下他的手,拉著他一道走進客廳。公爵夫人一見他們就呼吸急促,立刻哭起來,隨后又笑了,邁著列文預料不到的矯健的步子跑到他面前,緊抱住他的頭,吻了吻他,她的眼淚沾濕了他的兩頰。

"那么一切都定妥了!我真高興。愛她吧。我真高興……

基蒂!"

"你們解決得好快啊!"老公爵說,竭力裝得毫不動情的樣子;但是列文轉向他的時候,看到他的眼睛濕潤了。

"我早就,而且一直希望這樣呢!"公爵說,拉住列文的手,把他拉到面前來。"當這輕浮的孩子還在癡想……"

"爸爸!"基蒂叫著,用雙手捂住他的嘴。

"哦,我不說了!"他說。"我真,真高……哦,我真是一個傻瓜呀……"

他抱著基蒂,吻了她的臉,她的手,又吻了她的臉,在她身上畫了十字。

當列文看到基蒂多么長久而溫柔地吻著她父親的肌肉豐滿的手的時候,列文突然對于這位以前他不很深知的老人產生了一種新的情意。

公爵夫人坐在安樂椅里,默默地微笑著;公爵坐在她旁邊。基蒂站在父親的椅子旁,仍舊拉著他的手。大家都沉默著。

最先開口說出一切事情,把一切思想感情轉化為實際問題的是公爵夫人。最初一瞬間大家不約而同地都感到有點異樣和苦痛。

"什么時候呢?我們還得舉行訂婚禮,發請帖啦。婚禮什么時候舉行呢?你想怎樣,亞歷山大?"

"你問他呀,"老公爵說,指前列文。"他才是這事情的主要人物哩。"

"什么時候?"列文漲紅了臉說。"明天。要是您問我的話,我就要說,今天訂婚,明天舉行婚禮。"

"哦,得啦,moncher,瞎說!"

"那么,就再過一個禮拜吧。"

"他簡直瘋了呢。"

"不,為什么呢?"

"唉呀,真是!"母親看到他這么急,快活地微笑著說。

"嫁妝怎么辦呢?"

"難道還要嫁妝這些嗎?"列文恐怖地想。"但是,難道嫁妝、訂婚禮和所有這些能損壞我的幸福嗎?沒有任何東西能夠損壞它!"他瞥了基蒂一眼,注意到她一點也沒有因為考慮到嫁妝弄得心煩意亂。"那么這是必要的,"他想。

"啊,您看,我什么都不知道呢;我只是說出了我的愿望罷了,"他道歉說。

"那么我們慢慢地商量吧。至于舉行訂婚禮,發請帖,現在就可以著手辦了。就這樣吧。"

公爵夫人起身走到她丈夫面前,吻了吻他,就要走開,但是他留住了她,擁抱她,而且,像一個年輕的情人一樣,溫柔地,含著微笑,吻了她好幾次。兩位老人顯然一時間糊涂了,簡直弄不明白是他們又戀愛了呢,還是他們的女兒在戀愛。等公爵和公爵夫人到了,列文走到他的未婚妻面前,拉住她的手。他現在已經控制住自己了,可以說話了,他有許多話要告訴她。但是他說的完全不是他想說的話。

"我多么清楚會這樣啊!我從來不敢這樣希望;可是在我心里我卻總是深信不疑的,"他說。"我相信這是命定了的。"

"我也是呢!"她說。"就是在……"她停了停,又繼續說下去;用她那誠實的眼睛毅然決然地望著他。"就是在我趕走我的幸福的時候。我始終只愛你,但是我被迷惑住了。我應當說一聲……你能夠忘懷這事嗎?"

"說不定這樣倒更好呢。我有好多地方也應該要你饒恕。

我應當告訴你……"

這是他決心要告訴她的事情之一。他一開頭就決定了要告訴她兩件事情——他沒有她那樣純潔,他不是信教的人。這是很苦惱的,但是他覺得他應當告訴她這兩件事情。

"不,現在不要說,以后吧!"他說。

"好的,以后吧,但是你一定得告訴我。我什么事都不怕。

我要知道所有的事。現在一切都定了。"

他補充說:

"定了,無論我是怎樣一個人,你都要我嗎——你都不會拋棄我嗎?是不是?"

"是,是。"

他們的談話被madcmoisellelinon打斷了,她帶著一種虛假的、但是溫柔的微笑走來祝賀她心愛的學生。她還沒有走,仆人們就來道賀。接著,親戚們到來了,于是那種幸福的騷亂狀態開始了,列文直到結婚后第二天才擺脫這種狀態。列文一直感覺得困窘和無聊,但是他的幸福的強度卻不住地增長。他不斷地感覺到人家期望他的事情很多——是些什么,他不知道;他做了人家叫他做的一切,而這一切都給了他快樂。他曾經想過他的訂婚會與眾不同,普通的訂婚條件會損害他的特殊幸福;但是結果他所做的與別人完全一樣,而他的幸福卻只因此增長著,越來越特殊,越來越與眾不同了。

"今天我們要吃糖果呢,"m-llelinon說,于是列文就坐車去買糖果了。

"哦,我真高興得很,"斯維亞日斯基說。"我勸你到福明花店去買些花束來。"

"啊,需要這個嗎?"于是他就坐車到福明花店去了。

他哥哥對他說,他該借點錢,因為他會有許多花銷,還得買禮品送人……

"啊,需要禮品嗎?"說著他飛馳到佛爾德珠寶店去了。

在糖果店,在福明花店,在佛爾德珠寶店,他都看出來,大家都在期待他,都高興見到他,而且都慶賀他的幸福,正如這幾天來同他有過接觸的所有的人一樣。奇怪的是不但大家都喜歡他,就連以前惹人反感的、冷淡的、漠不關心的人也都稱贊起他來了,什么事情都讓著他,細致而慎重地對待他的感情,而且同意他的這個信念:由于他的未婚妻是十全十美的緣故,他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基蒂也有同樣的感覺。當諾得斯頓伯爵夫人冒昧地暗示她期望更好的配偶的時候,基蒂是這樣生氣,這樣斷然地說,世界上再也沒有比列文更好的人了,以致諾得斯頓伯爵夫人也只好承認,而且在基蒂面前遇見列文的時候,就總是帶著歡喜嘆賞的微笑了。

他所應允的自白在當時是一個痛苦的插曲。他和老公爵商量過,得到了他的允許,就把記載了苦惱著他的事情的日記交給了基蒂。他當初記這個日記原來是打算給他未來的未婚妻看的。兩件事情使他苦惱:他失去了純貞,他沒有信仰。你的無信仰的自白不置可否地通過去了。她是有宗教信仰的,從來不曾懷疑過宗教的真理,但是他的外表上的無信仰一點也沒有觸犯她。通過愛情,她了解了他整個的心,在他的心底她看出了她所渴望的東西,這樣一種精神狀態要叫做無信仰,這在她是并不介意的。另一個自白卻使她傷心地哭了。

列文,并非沒有經過內心的斗爭,才把他的日記交給了她。他知道在他和她之間不能夠有、而且也不應該有秘密,所以他決定了應該這樣做;但是他沒有考慮過這會在她身上發生什么影響,他沒有替她設身處地想一想。直到那天晚上他在去戲院之前來到他們家里,走進她的房里,看到她那給淚水浸濕的、惹人憐愛的面孔因為他所造成的,再也無法挽救的痛苦而苦惱著的時候,他這才感到了把他的可羞的過去和她的鴿子般的純潔隔開的那個深淵,他為自己所做的事而感到惶恐了。

"拿開,拿開這些可怕的本子吧!"她說,推開擺在她面前桌上的日記本。"您為什么把它們給我呢?……不,這樣到底好些,"她可憐他的絕望的臉色,這樣補充說。"但是這真可怕,可怕啊!"他垂下頭,沉默著。他什么也說不出來。

"您不能饒恕我嗎?"他低低地說。

"是的,我饒恕了您;但是這真可怕啊!"

但是,他的幸福是這樣巨大,這種自白并沒有破壞它,只是給它添加了一種新的色調。她饒恕了他;但是從此以后,他就越發覺得自己配不上她了,在道德上越加屈服于她,而且越加珍視他那不配享有的幸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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