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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天帝留賓

作者:古龍  分類: 古龍全集 | 武俠 | 全本 | 護花 | 古龍 | 護花鈴 | 更多標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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護花鈴 第六回 天帝留賓

第六回天帝留賓

去日如煙,誰也不能挽留既去的時日,但我卻可以回來告訴你,這陣展霧還未升起前的事。那時夜已夠深,星光很亮,華山山腰、濃林蕭蕭的木葉下……

南宮平、梅吟雪兩人目光相對,良久良久,誰都未曾轉動一下。

南宮平、梅吟雪這兩人之間,誰也不知道彼此誰是強者,梅吟雪木然的身形,終于開始動了,她伸出手,輕撫著鬢邊的亂發,道:“你真的定要等他們么?”

南宮平毫不猶疑,沉聲道:“自然!”

他并不知道女人們在撫弄自己頭發的時候,已是心亂了,他只是認為這是件該做的事,是以他絕不猶疑,便說出來。

梅吟雪幽幽一嘆,道:“依你!”衣袂一陣飄動,向停放棺木之處掠回,但又自回過頭來,卻冷冷加了句:“只此一次!”

星光下的棺木,看不出有任何變動,梅吟雪倚著樹干,坐了下來,南宮平筆直地站在棺木旁,又來回地踱著方步……他的心也亂得很!

然后,他突地在梅吟雪身前停了下來:“我且問你……”這四個字他說得聲音響亮,但后面的話,他卻似說不下去。

梅吟雪眼波一轉,道:“問什么?”

南宮平呆--呆,訥訥道:“我方才打開過那具棺木,怎是空的?”

梅吟雪輕輕一笑,道:“這棺中有個夾層,你難道都看不出來么?”

南宮平“哦”了一聲,方待踱開。

梅吟雪卻又含笑,道:“你方才想問我的,只怕不是這句話吧!”

南宮平又白一呆,轉過身來,兩人目光再次相對,南宮平頷首道:“不錯!”

梅吟雪道:“那么你本來想問什么?”

南宮平道:“此刻我又不想問了!”雙手一負,走了開去。

梅吟雪似乎也怔了一怔,突地幽幽嘆道:“若不是我方才借著月光照過流水,我真要以為自己已經老了!”

南宮平回首道:“你說什么?”

梅吟雪打散了她滿頭如云的柔發,披散在兩肩,月光下,她蒼白而清艷的面容,的確是有著出塵絕俗的美。

她仰面迎著樹隙漏下的星光,半合著眼簾,動人心弦的眼波,從長長的睫毛中望過去,只見南宮平雖然回轉了頭,但目光卻沒有望向自己,她不禁又自輕輕嘆道:“我十四歲便出道江湖,凡是看見我的人,從來沒有一人對我像你這副樣子……”

南宮平冷哼了一聲,伸手撫摸那紫檀棺木上雕刻著的細致花紋,他此刻若是將棺蓋掀開,那么武林中必定會少了許多故事,但是他只是輕輕地撫摸著它,絲毫沒有掀開的意思。

“我看到過許多自命不凡的少年。”梅吟雪仍在輕撫著她如云的秀發,她纖細的手指停留在那漆黑的頭發上時,就正如黑絲絨緞上細致的象牙雕刻:“我也看到過許多自命不凡的成名豪客,直到現在,我還能清楚地記得,他們看著我的那些可憐而又可笑的眼睛……”

南宮平目光一凜,兩道雪亮的眼神,筆直地望著她,冷冷道:“你這些得意的往事,最好還是留在你心里好些。”

梅吟雪道:“哦--是么?--”她微微一笑:“你若不愿聽我說話,大可走得遠些!”

南宮平劍眉微剔,“砰”地在棺蓋上拍了一掌,棺木猛烈地震蕩了一下,似乎有一聲輕微的呻吟自內發出,只是他滿腹氣惱,竟未聽到。

“我到處聽人奉承,到處都看到那些可憐而又可笑的面目……”梅吟雪悠然說到:“這樣過了將近十年,十年里,的確有著許多自我陶醉的無聊男子為我流血,為我決斗,只不過是為了我曾經看過他一眼或者對他笑了一笑,于是武林中開始有人罵我,罵我的血是冷的,可是--這是他們自愿如此,又怎能怪得了我呢?喂--你說是不是?”

南宮平道:“哼--”

梅吟雪嫣然一笑,南宮平越是氣惱,她似乎就越發開心。

“十年前,我終于遇上了一個很特別的人。”她輕輕嘆了口氣,道:“別人色迷迷地瞧著我,他沒有,別人像蒼蠅般釘在我身后,他沒有,別人不是罵我,便是無聊地奉承,他卻只是適度地對我說話,甚至可以說是有些了解我,而且他風流倜儻,人品不俗,武功頗佳,師承門第也極高,再加上琴棋書畫,絲竹彈唱,無一不曉,有時還可以吟上幾句絕句,填上兩闕小令,也頗清麗可誦,在江湖中的名氣,也頗為響亮,常常為人排難解紛,做些俠義的事,于是,漸漸和他交上了朋友!”

她娓娓說來,盡是稱贊此人的言語,直聽得南宮平心頭躍躍,暗中忖道:“如此人物,若是被我見了,也定要結交于他。”不禁脫口道:“此人是誰,此刻俠蹤是否還常見江湖?”

梅吟雪道:“這個人你是認得他的。”她極其溫柔地嫣然一笑:“只可惜他永遠不會再出現在人世上了……”

南宮平不勝惋惜地暗嘆一聲,卻聽梅吟雪突地笑容一斂,接口冷冷道:“因為這個人已經死在你的劍下!”

南宮平驚得呆了一呆,有如當胸被人擊了一掌,訥訥道:“你……你說什么?”

梅吟雪直似沒有聽見他的問話,自管接著道:“此人外表雖然是個好人,其實,哼哼!有一天大雪,我和他在他的一個朋友,也是當時武林中頗有名氣的人家里喝酒、賞雪,喝到一半時,我突然發現酒的滋味有些不對,他們的神色也有些不對,我就裝作醉了,只聽他那個朋友拍掌道:“倒也,倒也。”又說:“你騎上了這匹劣馬,可不要忘記我的功勞!”我聽得清清楚楚,索性動也不動,看他到底要怎么!”

這故事此刻顯然已吸引了南宮平,他不再插口,只聽梅吟雪又道:“這人面獸心的家伙居然一面大笑,一面將我抱到床上,剛要解我的衣服,我忍不住跳了起來,劈面擊了他一掌,這廝心術雖壞,武功卻不弱,一掌震開窗戶,如飛逃走了,那時,其實我已飲下了少許藥酒,周身仍然乏力得很,是以那一掌擊去,絲毫沒有傷得了他,也無法追他了!”

“片刻之后,”她凝注著自己的手掌,目中滿含怨毒之意,接口又道:“以我內功逼出了藥力,心里實在忍不住氣憤,就跑出去將他那卑鄙的朋友一連刺了七劍,劍劍俱都刺在他的要害上!”

南宮平心頭一寒,道:“好狠!”

梅吟雪冷笑一聲,道:“我若是江湖歷練稍差,被他們污了身子,江湖中有誰會相信我的話,只怕還以為是我引誘他的,那時卻又是誰‘好狠’呢?”

南宮平怔了怔,無言地垂下頭去,在心中暗自嘆息。

“第二天,我就揚言天下,只要我再見著那人的面,就要先挖出他的眼睛,再割下他的耳朵,將他一刀一刀地慢慢殺死,江湖中人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就散發出了各種謠言……”她凄然一笑,道:“當然,這些話都是在盡量傷害我的!”

南宮平又不禁氣憤填膺,皺眉怒道:“此人究竟是誰?”

梅吟雪冷冷一笑,道:“此人在江湖中自然是大大有名,人人都稱他為‘公子劍客’,‘劍客公子’……”她再次哂然冷笑三聲。

南宮平心頭一凜,脫口道:“他……他豈不是……”

梅吟雪冷冷道:“他便是那‘丹鳳’葉秋白的嫡親堂弟!”

南宮平“噗”地坐在棺蓋上!

梅吟雪道:“我沒有去參加葉秋白恬不知恥自己發起的‘百鳥朝鳳’之會,已被江湖中人認為是大逆不道,如今我要殺‘丹鳳’葉秋白的堂弟,這還了得?別人不說,‘不死神龍’就第一個不會答應,江湖中人趨炎附勢的不少,誰分得清黑白是非,當然都相信那位正直俠義的‘公子劍客’,有誰會相信我這位‘女魔頭’、‘女淫魔’的話?何況我又將那惟一的證人殺死了,于是‘不死神龍’就向我發出了‘神龍帖’,叫我到九華山頭去向他納命!”

她語聲漸漸激昂,南宮平頭卻垂得更低,只聽她接口又道:“我去了,那時,我才二十多歲,心高氣傲,自命武功無敵,就算是江湖中的第一勇士‘不死神龍’,我也沒有放在眼里,到九華山,便向龍布詩提出了四樣決斗的方法,他想也不想,就一口答應了,你要知道,我那時武功還未遇過敵手,就連‘公子劍客’那樣的一流劍手,見了我還要望風而逃,‘不死神龍’如此爽快地答應我選擇比武的方法,我心里實在高興極了。”

“哪知道,”她輕輕一嘆,接道:“第一陣較量輕功,我就輸了,而且輸得很慘,第二陣我挖空心思,要和他比柔功,我見他高大威猛,心想柔功必非所長,但是--我又輸了,比第三陣暗器時,我已急了,乘他不備時,暗算于他,哪知他全身上下像是生滿了眼睛,暗算也沒有用!”

出自敵人口中的稱贊,當真是世上最貴重的禮物,南宮平暗嘆一聲,忖道:“師傅他老人家一生,實在沒有虛度!”

“等到第四陣比劍開始時,‘不死神龍’神情間已是大怒,對我說必定不再饒我,因為我暗算了他,他自然就更相信那‘公子劍客’的話,認定了我是個淫蕩邪惡的女人!”

南宮平心中突地一動,想起了那高髻綠袍道人罵她的話,又想起了……

梅吟雪嘆息一聲,又道:“縱是如此,他仍然讓了我三招,讓我占盡先機之后,他方自出手回攻,僅僅七招……”她仰面望天,“僅僅七招,他就震飛了我掌中的長劍,將我逼在一株古杉下,霍地一劍,向我劈面刺來--”

“我只見一道匹練般的光芒,閃耀在我面前,于是我只得閉上眼睛,瞑目受死!”她緩緩合上眼睛,長長的睫毛,覆蔭在眼簾上,輕嘆著道:“哪知我等了許久,只覺一陣銳風自耳邊擦過,便再無動靜,我睜開眼來,‘不死神龍’掌中的劍,已齊根沒入我身后的古松,竟宛如切腐肉一般,沒有發出任何聲響。”

睜開眼睛,秋波一轉,她接著道:“當時我不禁怔了怔,卻聽‘不死神龍’沉聲道:‘我以劍勝了你,江湖中必說我以大欺小,你輸了也未見甘服!’他雙掌一拍,后退五尺,又道:‘你若以劍勝得了我這雙肉掌半招,我便讓你生下此峰!”

“那時我生死交關,再也顧不得什么,他話未說完,我已和身撲了上去,我情急拼命,用的全是進手招術,因為我深知他的武功,只求能與他兩敗俱傷,根本沒有存勝他的希望,你要知道,這并不是我存心無賴,而是我以弱擊強,只有這個辦法。”

南宮平既不能頷首,亦不能搖頭,只得默然聽她說下去道:“但是二十招一過,我氣力便已不繼,這時他正以一招仿佛是武林中常見的招式‘云龍探爪’,向我面門拍來,我見到他左脅之下,露出一處絕大的空門,心中不禁一喜,立刻閃身錯步,攻出一招‘孔雀剔羽’,一劍刺向他的左脅。”

她纖手不自覺地微微展動一下,做了個“孔雀剔羽”的招式,南宮平只見她這一招出手靈活,部位神奇,看來雖是平平淡淡,其實卻是絕妙高招,心中亦不禁為之暗暗贊嘆。

只聽她接著道:“這一招‘孔雀剔羽’,可算是我號稱‘一千七百四十二式’孔雀劍中最毒最狠的一招,這一劍不求自保,但求傷敵,留下的幾招后招中,還有一招是同歸于盡的招式,哪知我劍方刺出,只見眼前一花,他竟以雙掌合拍,挾住我刺出的長劍,順勢一個‘肘拳’,擊在我脅下腰眼之上,我只覺一陣熱力,自腰邊升起,剎那間遍布全身,接著便是一陣舒適到了極點的感覺,全身都似乎要騰云飛起,然后--便虛軟地倒到地上!”

南宮平心頭一寒,暗暗忖道:“師傅那時必定對她恨之切骨,是以才會用‘七絕神龍功’散去她全身的功力。”

梅吟雪黯然一嘆,道:“他這一招的變化奇特之處,究竟在哪里,我在那木棺中想了十年,還是想不出來,當時我只覺他這一招奪劍、傷人,就仿佛是黑夜代替白晝,后浪推涌前浪那么自然,那么不可抗拒,但卻又覺不出什么神奇玄妙之處,就因為我看不出任何特別神奇的地方,我也根本不知從何抗拒……唉!我只能說這一招實在是不可解釋,無法形容的。”

南宮平暗中一笑,忖道:“這一招正是師傅他老人家武功的精華所在,已極盡‘空’、‘靈’兩字之妙,你自是看不出來!”

“黏”、“貼”、“逼”、“切”、“挑”、“戳”、“含”……等,雖然俱是武功訣要,但俱不過是下乘功力而已,“空”、“靈”兩字,才是上乘武功的精華,能得“空”“靈”兩字之妙,一招使出,教人根本無法著摸,這意境實是令人難以描摹,只有以佛家偈語“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之句來形容武家這“空”、“靈”兩字,雖是“異曲”,卻有“同工”之妙。

梅吟雪又自嘆道:“我自幼及長,不知費了多少心血、苦功、方自練成的武功,就在這剎那之間,被他輕輕毀去,那時我心里實在大驚,又怒、又駭、又怕,又是悲哀傷心,真比一劍殺了我還要難受十倍,我不禁破大罵‘不死神龍’狠毒,又傷心地說出那一段經過,我大聲喝罵:‘這是我的錯嗎?你憑著什么權利,要如此對待我,你自命公道,為什么不查明事由,為什么要庇護那種卑鄙無恥之徒,來欺負我一個女子’!”

她神情之意,漸漸又現出憤恨怨毒之色,那些令她傷心,令她憤怒的往事,像是在這一剎那里都回到她心中。

南宮平聽得越多,心里的嘆息也就越多,對她的同情,自是越發濃厚。

梅吟雪接道:“不死神龍聽了我的話,面上陣青陣白,須發陣陣翕動,良久,方自緩緩道:‘你為什么不早些說!’他聲音顫抖,雙拳緊握,心中顯然也已憤怒到了極處,后悔到了極處,但是--后悔又有什么用呢!……”

她緩緩頓住了激動顫抖的語聲,垂首默然良久,南宮平望著她纖纖的指尖,如云的秀發,暗嘆忖道:“武林中人的善、惡,又有誰能分辨得出?”

“當時,‘不死神龍’立刻取出療治內傷的圣藥,叫我服下。”梅吟雪終于接著道:“但是我拒絕了他,我縱能暫時不死,又有何用?十年中,我在江湖上結下了無數仇家,他們若是知道我功力已散,武功盡失,還不來尋我復仇?”

“但‘不死神龍’終究是個正直俠義的人物,他竟長嘆著來哀求我,我若死了,他必定會終生負疚,他要贖罪,要彌補這件他親手鑄下的大錯,要終生保護我,要為我尋得那無恥的‘公子劍客’,為我復仇!”

她神情間漸漸恢復鎮定,接著道:“他竟不由分說,替我灌下了那粒傷藥,又以內功,在山上為我療治傷勢,是以他與我比斗只才一日,卻在三日后方自下山,武林中人見他神色萎頓,還以為是因為他與我惡斗了三日的緣故,俱都為他歡呼!……唉!又有誰知道此中的內幕?’

南宮平暗嘆忖道:“師傅他老人家當時聽到那些歡呼,心里只怕不知要難受到什么程度!”

“他臨下山前,將我點了穴道,安置在一處幽秘的洞窟里。”梅吟雪接道:“第二天晚上,他就趕上山來,卻命兩個彪形大漢,在他身后抬著一具棺材,他竟將我放進了棺材,這原因當然是為了想避開天下人的耳目,最主要的--”

她哂然一笑,接道:“也許是為了要避開‘丹鳳’葉秋白的耳目!”

南宮平面色一整,沉聲道:“此話怎講?”

梅吟雪伸手一掠長發,突地“咯咯”嬌笑了起來:“你難道還不知道么!”她嬌笑著道:“丹鳳葉秋白人既美艷嫻靜,武功也高到極點,而且她駐顏有術,那時已五十歲的年紀,但看起來卻仍如三十許人,所以江湖中人又稱她為‘不老丹鳳’,與‘不死神龍’剛好配得一對,她什么都好,只是--”

她笑聲中,滿含嘲弄訕笑之意,南宮平微微變色道:“只是什么?”

“只是太喜歡吃醋了些!”她仍然肆無忌憚地嬌笑道:“你們身為晚輩,自然不會知道這些!”

南宮平怫然挺起胸膛,哪知梅吟雪輕狂帶笑的面容,在一霎眼之間,突又變得十分莊肅起來。

她面上神情的變幻,永遠是這么倏忽而突然,使人難以捉摸到她的心事。

“但是--”她莊肅而沉重地接著道:“在那些沉悶的晚上,在那間黑暗的房子里,我卻從‘不死神龍’的口中,知道許多有關葉秋白的事……”語聲漸緩,她突又長嘆一聲,道:“你想想看,葉秋白若不是脾氣太過古怪,她早就該嫁給‘不死神龍’了,一個是當世武林中的‘第一勇士’,一個是才藝超人的‘無雙俠女’,聯劍并肩,嘯傲江湖……這原該是多么令人羨慕的生活。但是,他們都沒有這樣做,只是寂寞的度過一生……寂寞……寂寞……”

她突地垂下頭去,如云的秀發,像夜幕一樣地垂落丁下來,垂落在她面前,掩住了她的面容,也掩住了她的心事!

南宮平呆呆地愕了半晌,心里竟也忍不住泛起一陣難言的惆悵。

“寂寞……寂寞……”在這剎那間,他突然也了解了許多人的寂寞--這在江湖中被人稱為“冷血”的女子有著寂寞……那在江湖中人人稱譽為“人中鳳凰”的葉秋白也有著寂寞,他平生最最敬服的人,武林中的一代劍豪“不死神龍”,又何嘗不在忍受著難堪的寂寞?

人生之路,是崎嶇、蜿蜒而漫長的,爬得越高的人,寂寞就越重,直到他爬上了巔峰,也許他才會發現巔峰上所有的,除了黃金色的聲名榮譽,銀白色的成功滋味外,便只有灰黑色的寂寞。

南宮平不覺心頭一寒,他又突然了解到他師傅仁厚的面容上,為什么總是帶著那么嚴峻的神色,為什么總是缺少了些歡樂的笑容?……這是當代武林劍豪、天下第一勇士心中的秘密,他當然不會在他弟子們面前說出來,但是,在那些凄涼的晚上,面對著無邊的黑暗,面對著一個甚至比他還要寂寞,比他還要忍受更多黑暗的女子,他縱然心腸如鐵,也難免會將心里的秘密多少泄露出一些……

他無視成敗,蔑視死亡,更看不起世上的虛名與財富,可是,他卻無法逃避隱藏在自己心底深處的情感,他也逃不開“丹鳳”葉秋白的影子,他有無畏的勇氣,面對一切,他有鋒利的長劍,縱橫天下,可是……他卻斬不斷心里的情絲。

這是大仁大勇者心中的秘密,這是大智大慧者心中的弱點,這也是武林中神話般的英雄心中的人性,只是,他那閃亮的地位與聲名,已閃花了別人的眼睛,使別人看不到這些。

世上,永遠沒有人會同情他生命中的寂寞,會憐憫他愛情上的不幸,因為所有人對他的情感,只有敬仰、羨慕,或者妒忌、懷恨。

這就是英雄的悲哀,只是古往今來,英雄的悲哀是最少會被別人發現的!

南宮平終于忍不住長嘆一聲,他惆悵地環顧四周一眼,心房突又忍不住劇烈地跳動了起來,此時此刻,他竟已置身于一片銀海,那種清亮的光輝,使得宇宙大地都變成了一塊透明的水晶,而水晶中的梅吟雪,竟已變成了一具女神的塑像。

也不知過了多久,梅吟雪緩緩抬起頭來,開始繼續她方才沒有說完的話。

“自從那天以后,我便一直沒有重見天日的機會,只可惜那天晚上我不知道與星、月、蒼穹將會有那么長久的別離,不然我一定會留戀地對它們多望幾眼……”

她平淡冷漠的語聲中,突然間竟泛濫洪水般的情感:“十年……”她接著道:“不死神龍并沒有實現他的諾言,他沒有澄清我的冤屈,沒有為我復仇,當然……我知道這是什么緣故--”她異常突然地頓住語聲,仰視著林梢浮動著的光影,沒有再說出一個字來。

突宋的沉默,卻像是一柄千鈞鐵錘,在南宮平心上重重擊了一錘。因為他深知,就在她這無言的沉默中,包含了多少她的怨恨、失望與痛苦,也包含了多少她的憐憫、同情與寬容了。

為了葉秋白,為了那“公子劍客”是葉秋白的弟弟,他師傅竟無法將那“公子劍客”擒獲,自然也無法洗清梅吟雪的冤屈……而那“冷血”的梅吟雪也沒有逼著他師傅做,這自然是她早巳對這老人的情感發生了憐憫與同情……

他深知,在那黑暗的小屋中,他師傅的心情,定是和她有著同樣的痛苦--因為他此刻也在深邃地痛苦著,他訥訥地,既說不出一句安慰的話,更說不出一個請求她寬恕的字。

她出神地凝注著星光,他出神地凝注著地上的柔草,又是一陣難堪的、無言的沉默,然后,梅吟雪明亮的目光,突地轉到他面上,他緩緩抬起頭,發覺她柔軟而玲瓏的嘴角,正掛著一種他無法了解的笑容,就像是遙遠的星光那么令他難以捉摸:

她深深地凝注著他,突地帶笑說道:“可是你知道么……你知道么?”她重復地說著這四個字。

南宮平忍不仆問道:“知道什么?”

梅吟雪仍在深深地凝注著他,緩緩道:“你師傅沒有為我做的事,你卻已為我做了,我親耳聽見他與你的對話,也親耳聽到他被你傷在劍下時所發出的慘叫!”

南宮平只覺耳邊轟然一響,身軀搖搖欲倒,訥訥道:“那……那道人……便是‘公子劍客’么?”

“道人……”梅吟雪滿懷怨毒地冷笑一聲,道:“他已做了道人么,好好!”她語聲又變得那么銳利,像鞭子似地劃空而過:“我雖然不知道他此刻已變成什么樣子,但是他的語聲--他的語聲,我至死也不會忘記!”

南宮平面容雖然素來沉靜,此刻卻也掩不住他心里的吃驚,他不知是該得意抑或是該抱歉--昔日武林中蓍名的劍手,今日竟會死在他的劍下!--但無論如何,他心里對那道人之死原有的愧恨與歉疚,此刻卻已大為沖淡。

只聽梅吟雪緩緩又道:“這就是你師傅與我之間的恩怨,也該就是你方才想問我,但又不愿問出來的話,你替我復了仇,我所以要告訴你,告訴你那人死得一點也不冤枉,這些年……我躺在棺材里。心里沒有別的愿望,只希望能快些恢復功力,不顧一切地設法恢復功力,尋他復仇,所以我方才聽到他那一聲慘呼聲,雖然高興,卻又不禁有一些失望,又有一些怨恨,我甚至在想一出來后,便先殺死那替我殺死他的人!”

南宮平心頭一凜,只見梅吟雪嘴角又微微泛起一絲笑容。

“但是,不知怎地……”她平靜地微笑著道:“也許是我這些年來心境變了,我非但不再想殺你,反而有些感激你,因為你使得我的手少了一次沾上血腥的機會,而一個人的手能夠少染些血腥,無論如何,都是件很好很好的事。”

這被人稱為“冷血”的女子,此刻竟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南宮平不禁又怔了一怔,他試著想在此時此刻說出一句適當的話,但他沉吟了許久,卻只是下意識地說道:“你被師傅散功后,此刻武功又已恢復,這實在是件奇怪的事。”

梅吟雪神秘地微笑一下,輕輕道:“這是件很奇怪的事么?”她不再接下去,南宮平也猜不出她這句話中的含義。

他方才問話的時候,本是隨口而出,但此刻卻真的有些奇怪起來,他忽然想到她的話:“……不顧一切地設法恢復武功……”他心頭不禁一動:“莫非她恢復武功時,又用了什么不正當的方法!”方自忍不住想問,卻聽梅吟雪輕嘆又道:“奇怪得很,我此刻武功,雖然恢復,卻又覺得沒有什么用了,我此刻已無恩無怨,唉!這實在比滿心仇恨要好得多。”

忽而憤激、忽而幽怨、忽而興奮、忽而怨毒的她,此刻竟平靜地微喟了一聲,倚在樹上,一面輕撫著秀發,一面曼聲低唱了起來:“搖呀搖,搖到外婆橋,外婆叫我好寶寶……小寶寶,要睡覺,媽媽坐在搖籃邊。搖呀搖……”

她聲音是那么甜蜜而溫柔,面上的神情,也是那么安詳而恬靜,她似乎已回到一個極為遙遠的夢境中,那時她還很小,她必定有一個極為溫柔的媽媽,她媽媽也必定會為她唱著這平凡、甜蜜,在每一個人心里都是那么熟悉而親切的兒謠。

星光細碎,夜色明媚……夜漸漸要去了,乳白色的晨霧,漸漸在山林間開始彌漫,南宮平聽著這溫柔的歌聲,望著恬靜的面容,心里忍不住又是憐憫,又是嘆息,她十五歲便開始闖蕩江湖,必定有許久沒有憶起這歌聲了。

因此,她唱得那么零亂,甚至將兩首不同的歌變做一首唱了,但聽在南宮平耳中這零亂的歌聲,卻是分外甜蜜而親切,他但愿能永遠保持著她此刻的心境,也但愿自己能永遠保持這份心境,因為他自己此刻也仿佛回到了遙遠的夢里--世人若都能保持嬰兒般的心境,那么血腥和丑惡的事,就會少多了。

歌聲,隨著乳白色的晨霧,悠悠搖曳在乳色透明的山林里。

大地,像是被水洗過了的少女面靨似的,清新而嬌麗。

南宮平連日疲勞,此刻但覺一陣陣溫暖的倦意,隨著縹緲的歌聲向他襲來,他不自覺地緩緩垂下眼簾……歌聲,也像是更遙遠了……

突地,一聲冷笑,卻自他耳邊響起!他霍然張開眼來,迷蒙的晨霧中,山林外突地現出一條人影,梅吟雪戛然頓住歌聲,南宮平叱道:“誰?”

人影一閃,一個灰衣少年,便赫然來到他眼前!

這一剎那問,兩人面面相對,彼此各自打量了幾眼,在南宮平眼中,這突來的少年本應是和悅而英俊的,但是他此刻面上卻偏偏帶著一份倨傲與輕蔑的冷笑,不屑地望著南宮平。

南宮平劍眉微剔,驚問道:“閣下是誰?來此何為?”

灰衣少年明銳的目光,一次又一次地上下打量著南宮平。“好極,好極!”他突地冷笑著道:“師傅眼中的得意門人,師兄口中的得意師弟,卻原來是個在師傅生死未卜時,還有心情坐在這里聽女子來唱兒歌的人物,妙極,妙極!”

南宮平沉聲道:“這似乎與閣下無什么關系!”

灰衣少年哈哈笑道:“原來你還是這般狂妄,你難道還不認錯么?”

南宮平道:“這要看你究竟是誰?究竟是何來意?”他面容沉靜,語聲亦沉靜,既未示弱,亦未逞強,他只是簡單地說出一件事實,他不愿在一個來意不明,敵友未分的人面前解釋任何事,就正如他不愿在善意的朋友面前隱藏任何事一樣!

灰衣少年目中光芒一閃,瞧了倚在樹上動也未動的梅吟雪一眼,突又仰天大笑起來。“你要知道我究竟是誰?究竟是何來意……”他大笑著道:“先要看你是否認錯!”

南宮平冷“哼”一聲,緩緩道:“你若是想來尋釁,只管拔出你腰間所藏的軟兵刃來便是,大可不必兜這些圈子。”

梅吟雪輕輕一笑,顯然對他此刻的表現十分贊賞。

那灰衣少年的笑聲,卻戛然頓住,他神情呆了一呆,似乎在奇怪這少年怎會在被自己激怒之下,還有這般冷靜的神態、冷靜的言語,又似乎在奇怪這從來未涉江湖的少年,怎會有如此敏銳的目光,一眼便看出自己是特意尋釁而來,一眼便看出自己腰邊的衣服下,藏著一件不輕易動用的軟兵器!

甫一對面,他競似已落在下風,這使他大出意外,也便有些惶然失措,希望能立刻給對方一個霹靂般的還擊!

他心念數轉,冷笑道:“我若不是尋釁而來,你--”話聲未了,突地覺得自己這活不啻又給了對方一個譏笑的機會,不禁惶然住口,哪知南宮平只是沉默地望著他,并沒有如他想像中的譏笑打擊于他,就像是早已猜中了他的心事。

剎那之間,灰衣少年心中又閃過許多種念頭,只聽南宮平緩緩道:“閣下若非有意--”話聲未了,他突地大喝一聲:“就算我是有意尋釁而來好了!”身軀一旋,再次面對南宮平時,他掌中已多了一條光華閃動的軟柄銀槍!

南宮平的長劍,便插在他腰邊的絲絳上,他心情雖然一直沒有平靜,但他對這柄長劍卻是時時刻刻注意著的,因為他不愿意在失去劍鞘之后,再失去這柄得自他師傅手中的利劍!

此刻他微微一笑,道:“閣下既是有意尋釁,在下只好奉陪兩招!”手腕一反,輕輕抽出了劍,絲毫不帶鋒芒,更沒有像時下一般劍手一樣,藉著拔劍的快速來顯耀自己劍法的高強!

他是冷靜而堅毅的,沒有石沉的偏激與善妒,也沒有石沉那么容易被引誘,他是仁慈和豪爽的,但卻又比龍飛深藏不露、謹慎睿智些,然而他此刻的對手,卻是飛揚而奔放的,這恰巧又形成了-一個并不沖突,但卻有趣的對比!

他緩緩抬高手臂,平劍當胸!

灰衣少年槍尖一抖,剎那間但見五七朵光芒閃動的槍尖,彌漫空中。

南宮平緩緩伸出劍尖,沉聲道:“請!”劍尖微抬,以劍為禮,他此刻似已看出這少年并非惡意尋仇,只是負氣而已,是以言語舉動間,便留著三分客氣!

灰衣少年引槍一穿,晨霧間只見一道銀光,穿過他自己抖出的槍花,南宮平暗暗喝一聲彩,這少年的槍法當真快到不可思議!

他腳步微動,劍尖跟隨著對手的槍尖,一道青光、一道銀光,“刷”地各個劃了個半圈,灰衣少年突地清嘯一聲,騰身而起!

一道銀光隨之升上,南宮平后退一步,劍尖上挑。

灰衣少年身形凌空一折,雪亮的銀槍,穿破晨霧,閃電般下刺而來,宛如凌空飛舞的灰鶴,以利喙捕捉地上的獵物!

南宮平心頭一動:“天山七禽身法!”腳步一錯,斜斜一劍,向上揮去。

一片青光,封住了銀槍的去路,灰衣少年槍尖—抖,竟在劍尖上輕輕一點,只聽“嗆”地一聲,他身形竟又藉勢掠起。

南宮平口中突也清嘯一聲,腳下疾走七步,此刻朝陽未升,晨霧卻已較清,一陣陣清新的冷風撲面而來,他只覺全身上下都充滿了新生的活力,這一連七步跨出,已置身那灰身少年的銀槍威力之外。

他目光凝注,并不還擊,靜等著這灰衣少年身軀落下!

卻見灰衣少年微曲的雙腿向后一踢,翼張的雙臂當中一穿,宛如翱翔的蒼鷹束翼而下,一道匹練般的銀光,劃空而來,南宮平腳下一動,突又連走七步,他靜時如山,動時如電,這七步行來,有如一腳便已跨出,掌中長劍青光的閃動,恰好與那飛騰的銀槍一般迅快!

灰衣少年一擊又不中,飛騰的身軀,終于落下地來,此刻南宮平若是運劍而上,雖未必勝,卻定然可以搶得先機!但他只是持劍而立,只見灰衣少年飄然落下地來,矯健的身軀,立刻凝然卓立,只有他掌中的銀槍,槍尖仍在不住顫動!

一線陽光,突地自林梢投落,映在這顫動的槍尖上,幻出七色的彩光!

他目注著槍尖,暗中自語:“狄揚呀狄揚,你可要再試一招?”

這灰衣少年自然便是狄揚,他埋葬了那具尸身,便飛快地來到山下,一心想看看龍飛口中稱贊的“五弟”,究竟是何人物。

他生性豁達,并沒有將別人對他的懷疑放在心上,但是一股少年人定有的傲氣,卻使得他在見到南宮平時便想斗上一斗,另外,他當然也有些奇怪,這少年在此時此地怎會還有心情來聽一個女子的兒歌?

但此刻他與南宮平面面相對,心中實已生出惺惺相惜之心,他槍尖繼續不斷地顫動著,實是一著極為犀利的招式之先兆,只是他這已在弦上的一招,卻久久未發出來!

南宮平平劍當胸,卓然而立,目光亦自凝注在這顫抖的槍尖上,哪知梅吟雪突地輕輕一笑,道:“你們不打了么?”

兩個少年的四道目光,一齊轉到她身上,梅吟雪緩緩站起身來,她神態間總是那么嬌媚,就是這樣一個從地上站起來的簡單姿勢,已令人見了不得不多看兩眼。

她裊娜走到狄揚身前,緩緩道:“你可是昔年天神劍‘九翅飛鷹’狄老前輩的后人么?”

狄揚一直沒有注意看她,此刻便像是久困于黑暗中的人突然看到閃電一般地發現了她的絕艷,這艷絕人寰的姿色自然也就像閃電般眩惑了他。

他怔了一怔,點了點頭,竟沒有說出話來。

梅吟雪輕輕一笑,又道:“你方才可是見著了他的師哥?”

狄揚又自一怔,又自點了點頭,南宮平心中大奇:“她怎地知道?他怎會見著師兄?”忍不住要問這少年是在哪里見著的,但梅吟雪已又含笑道:“他師兄可是在你面前稱贊了他,你心中有些不服,是以此刻便想試上一試?”狄揚雙目一張,滿面俱是驚奇之色,卻又不禁點了點頭。

她一連問了三句,句句都問到狄揚心里,使得已被她絕艷震惑的狄揚,不禁又被她這種絕頂的智慧懾服。

南宮平心中更奇,只見她輕輕一笑,轉過身去,道:“這就是了,你們還打什么!”來到樹下,緩緩坐了下來,秋波一轉,望了望面前的兩個少年,突又笑道:“我是從他武功的招式上看出他的來歷,從他言語神態上猜知他的來意,這一點也不稀奇,你心里卻在奇怪些什么?”

她語氣自若,說來就像這本是人人都可以猜到的事似的。

狄揚心中暗嘆一聲,忖道:“好一個聰慧的女子!”口中突地哈哈道:“好一個聰慧的女子!”他心中聽思,與口中所言雖是一樣,但說出來的語氣卻和心中思忖時的意念不大相同。

南宮平目光一轉,道:“閣下不知--”

狄揚道:“不錯,正如這位姑娘所說,我方才的確見著了令師兄,此刻他猶在山巔,此刻天已大亮,你不妨上去一尋。”他語聲微頓,不等別人開口,便又大笑著道:“在下狄揚,今日見著兄臺,實在高興得很,日后但愿能再相見--”

南宮平道:“閣下何不留下暫作清談……”

狄揚笑道:“方才無端冒犯,此刻我實在還有些不好意思,好在來日方長,今日就此別過!”

說到“意思”兩字,他身形已動,最后一句說話,已從林外傳來,南宮平出神地望著他掠去的方向,暗嘆道:“好快的身法。”突聽梅吟雪嬌笑著道:“你可知道他為什么這么匆遽地走了么?”

南宮平微一沉吟,還未答話,梅吟雪已又笑道:“這因為他實在不敢再看我了!”

南宮平呆了半晌,頭也不回,冷冷道:“只怕未必吧!”心中卻不禁為之暗暗嘆息一聲。

突覺一陣幽香飄入鼻端,梅吟雪已盈盈走到他身邊,輕輕笑道:“你心里常常認為我說的話是對的,但嘴里卻總是不肯承認,這是為了什么?”她面帶嬌笑,得意地望著南宮平的面靨,心中暗忖:“你否認也不好,承認也不好,這次我倒要看看你該如何來回答我?”

哪知她話聲方了,心念還未轉完,南宮平已沉聲道:“你永遠將人性看得太過惡劣,是以我不愿也不忍贊同你的話,但我口中卻也從未否定你說話的價值,你且仔細想想,是么?”

真實的事實,永遠勝過花巧的雄辯,梅吟雪笑容漸斂,手托香腮,發起怔來,只見南宮平深深凝注她兩眼,轉身托起棺木,沉聲又道:“你最好隨我去見見我的大師兄,那么你就會知道,這世上還有幾個真正的男子漢!”

梅吟雪呆呆地怔了半晌,南宮平手托棺木,已自去遠,她競也身不由主地跟了過去,走了許久,突又頓住腳步,這時南宮平已將又復躍到那一線插天的蒼龍嶺上,梅吟雪望著他的背影,冷冷笑了兩聲,道:“好個尊師重道的徒弟,原來竟是這等人物!”

南宮平怔了一怔,回肖·問道:“你說什么?”

梅吟雪冷笑道:“我說的是中國話,你難道聽不懂么?”

南宮平皺眉道:“你若是不愿解釋,我不聽也無所謂!”回轉頭去,又復前行。

梅吟雪恨恨地望著他,她自出道江湖以來,一顰一笑,便已不知傾倒過多少男子,那曾見到這樣的少年,等到南宮平一個縱身之后,還未回過頭來,她便忍不住跟了過去,道:“喂--”

南宮平腳下不停,頭也不回,問道:“什么事?”

梅吟雪道:“你師傅命你跟隨我,保護我,你此刻為何獨自跑上山去?”

她口中說話雖是如此氣惱,但腳下也沒有停住腳步。

南宮平卻是頓住身形,回首看了她一眼,道:“你不是也跟來了么,怎地說我獨自上山?”

梅吟雪道:“我……我……”突地一跺腳,道:“我才不跟你上山去哩!”

南宮平道:“好極,好極……”

梅吟雪秀目一張,嗔道:“你說什么?”

南宮平微笑道:“你若是不愿跟我上山,便請在此間等我一等,我也好將這具棺木放在這里。”

梅吟雪銀牙一咬,道:“誰說我要在這里等你?”

南宮平道:“那么……”他不知是真的不懂,還是故作不懂女子的心意,隨便怎樣,他競都沒有說出一句懇求的話,“那么……”他故意訥訥道:“該怎么樣辦呢?”

梅吟雪道:“你隨我下山去……”

南宮平道:“這個自然,我自然要隨你下山去的……”

梅吟雪微微一笑,道:“那么……走!”

南宮平亦白微微一笑,道:“但你也該隨我上山去走一趟。”

梅吟雪方自泛起的笑容,立刻消失,大怒道:“你到底……”

南宮平微笑接口道:“你在這小小一具棺木中,躺了數千日,也該散散心了,你看,今日風和日麗,草木繁榮,是何等好的天氣,在這景物幽奇、冠絕天下的華山上游玩游玩,豈非也是一件樂事?”

梅吟雪獨自氣惱了半晌,突地銀牙一咬,霍地從南宮平頭頂上掠了過去,掠到南宮平前面,道:“跟我來!”終于還是上了山。

南宮平望著她飄散的頭發,心中暗笑:“江湖中人,俱道她如何冷酷,如何毒辣,但我看她卻也不過是個天真末泯的女孩子。”他極力忍住不笑出來。

哪知梅吟雪卻在前面“噗哧”一笑,道:“聽一次別人的話,倒也是蠻有趣的,但是--”她突又頓住笑聲,凹過頭來,道:“只此一次。”

南宮平道:“極是極是,只此一次。”忍不住也轉過了頭,不愿自己面上的笑容被梅吟雪看見。

朝陽初升,華山山巔,一片光輝燦爛,甚至連那簡陋破舊的竹屋,都被這燦爛的陽光映得發出輝煌的光彩。

南宮平心中焦急,僅僅在那歧路腳印邊,石壁字跡下,以及那幾方巨石的刻像前停頓了一下,便筆直來到這間簡陋的竹屋,但竹屋中卻已空無人蹤,他失望地嘆息了一聲,道:“他們都已走了……”

梅吟雪悠然道:“你卻空跑了一趟!”

南宮平目光一轉,突地大聲道:“只怕未必吧!”

他突地一擰身軀,將掌中木棺,交到梅吟雪手里,梅吟雪競來不及考慮,便接了過來,只見他—步掠上前去,掀開那陳舊的蒲團,梅吟雪沒有看到蒲團外露出的一角黃箋,此刻雙手托著棺木,冷笑道:“那下面難道還會有什么寶貝?”

南宮平道:“正是!”緩緩轉過身來。手中已多了一方淡黃色的紙箋,他凝神看了兩遍,面上漸漸露出寬慰的笑容,但笑容中又有些詫異的神色,然后,他緩緩將它放人懷中。

梅吟雪手里托著棺木,看義無法看到,忍不住道:“喂!”

南宮平故作愕然之狀,道:“什么事?”

梅吟雪“哼”一聲,雙手舉起棺木,向南宮平推了過去,等到南宮平接過時,她已掠出門外。

她心中氣惱,實在不愿再看南宮平一眼,但走了許久,卻又忍不住回頭去望,這時南宮平卻正仔細看過了那兩方山石上所刻的畫像,悠然走了過來,他此刻竟像十分平靜,方才的心事,此刻都好像是已經沒有了大半。

但梅吟雪卻越發氣惱,又走了兩步,卻忍不住又回首道:“你到底說不說?”

南宮平道:“說什么?”

梅吟雪“哼”一聲,纖腰微擰,“刷”地掠開數丈,南宮平方自微微好笑,哪知她卻又“刷”地掠了回來,大聲道:“那張黃紙上究竟寫的是什么?”

南宮平微笑道:“你要看看這張字柬,怎地不早些說呢?不說我怎會知道!”

他右手托棺,伸出左手,手掌一攤,原來他竟早巳又將那張字柬放在掌心里,梅吟雪凝注著他掌心里的紙箋,呆了半晌,心里忍不住幽幽嘆息一聲,忖道:“我雖然美貌,但世上的男子卻未必人人都會對我著迷,我雖然聰明,但人家也未必都比我笨……”望了南宮平兩眼,心里不知是愁?是怒?是喜?伸手取過紙箋,展開一看,只見上面赫然寫著八個銀鉤鐵劃、古趣盎然的朱砂篆字:

“天帝留賓,神龍無恙!”

“神龍無恙……”她輕喚一聲,詫聲道:“不死神龍,竟然還沒有死么?”

南宮平微微含笑道:“不會死的!”

梅吟雪抬頭望他一眼,沉吟道:“這‘天帝’兩字,卻又是什么意思呢?”

南宮平道:“自然是一位武林前輩的名字了,除此之外,難道……”

梅吟雪冷冷截口道:“是誰?你可曾聽過武林中有人喚做‘天帝’的?”南宮平微微一怔,梅吟雪道:“也許……”她本想說“天帝”這兩字,也許是“極樂世界”的代名詞,也許是仇家故意用來取笑、欺騙他們,或是友人用來安安他們的心。

但她見了南宮平的神色,突地又覺不忍說出口來,“天帝!天帝,”她只是淡淡說道:“只是這名字我未聽人說過而已。”

將要下山的時候,她又忽然一笑,道:“我們還是走小路下山的好!”

南宮平道:“為什么?”

梅吟雪一掠鬢發,輕笑道:“我這樣的打扮,見得了人么?”

南宮平側目瞧了她幾眼,只見她秀發如云,秋波如月,蒼白的面靨被陽光一映,也有了幾分粉紅的顏色,襯著她一身雪般潔白的衣衫,當真是美的超塵絕俗,哪里有半分見不得人的樣子?不禁失笑忖道:“你這副樣子若是再見不得人,那么還有些別的女孩子真該找個地縫鉆下去才是!”

他乍聞神龍平安之訊,師兄們的行蹤至今雖仍未見,但畢竟不久便可相遇,是以此刻但覺心懷甚暢,是以沒有說話,隨著她自小路下山,在漫天夕陽,嫣紅如紫,以及西北著名的風沙中,到了臨潼。

將近黃昏,未到黃昏,風沙中的臨潼城,在日色蒙朧、煙霧迷蒙中越發顯得美了。

青石板鋪成的正街是筆直的,經過一天疲勞的工作后冀求獲得松懈或刺激的人們,擁塞在這條筆直的街道上,給這樸實的西北名城,平添了許多繁榮與熱鬧。

誘人的香氣,眩目的燈光,以及令人聞之心動的刀勺聲,自沿街的青簾中、高樓上傳來,南宮平手托棺木,喃喃嘆道:“這棺木真的重得很,難怪師傅費了許多心力才能找到抬棺人,但他們還是做不了多久便要走了!”

梅吟雪依依跟在他身邊,聞言秋波閃動,微微一笑。

她這一笑中竟似又含蘊著一些秘密,但南宮平卻未看出,他只是接口道:“你可知道那些抬棺人之中,有的還是些洗心革面的綠林人物--”話聲未了,目光動處,突地瞥見街上每一雙眼睛,都在瞬也不瞬地望著自己。

一個英俊軒昂,但卻托著一具棺木的少年,一個美絕天人,但裝束卻極為奇特的女子,并肩走在這繁榮的街道,若不引人注意,除非這滿街的人都是瞎子,南宮平面頰一紅,垂下頭去,輕輕道:“若是從大路下山,便可叫得到車了。”

梅吟雪卻仍然神色自若,微微笑道:“你若是怕人看,這兩旁的店家多得很……”言下之意,卻是我已被人看慣了。

南宮平道:“極是極是……”埋首往路邊走去。

他目光一瞟,只見路邊一家最大的酒樓門楣上,那寫著“平記快聚樓”五個黑漆大字的招牌,竟是鮮紅的顏色,甚至連門簾都是紅黑二色,與別的店家酒樓俱都不大相同,他神色似乎微微一變,但仍然筆直地走了進去。

但是他還未走到門口,店里一個瘦長的伙計卻已迎了出來,但卻絕非歡迎,而是雙手將他攔在門外,南宮平怔了一怔,道:“做什么?”店伙面上的神色,混合首倨傲與虛偽,冷冷道:“你做什么?”

南宮平道:“自然是來吃飯打尖的:”心中卻大為奇怪道:“怎地這家店對待客人如此怠慢。”不禁接口道:“難道你們這家店鋪,不是做生意的么?”

瘦長的廟伙冷冷一笑,道:“生意是做的,可是帶著棺材的客人,我們卻絕不歡迎。”

南宮平恍然一笑,道:“可是……我這口棺材是空的,你不相信我可開開給你看!”他正待放下棺材,哪知道店伙卻舉手向他一推,厲叱道:“空的也不歡迎、”他身材雖瘦,但手底卻有些力氣,顯見也是練過幾天的把式。

此刻四周也圍攏來一些看熱鬧的人,南宮平劍眉微軒,怒火漸升,但看了四周的人群一眼,卻終于壓下了怒火,和聲道:“我和你們掌柜的認得,可不可以方便方便,我將棺材放在--”

他活猶未了,那店伙已大怒道:“跟掌柜的認得也不行,快走快走……”

梅吟雪似乎也看出了南宮平不愿惹事,此刻輕輕一拉他衣袖,道:“這家不行,我們就換一家!”

南宮平和悅顏色地看了這店伙幾眼,終于分開人群走出,只聽這店伙卻仍在后面大罵:“也不打聽打聽這是什么地方!是誰開的?咱們的公子爺是淮?再來胡鬧,不打斷你的腿……”

梅吟雪偷偷瞧了瞧南宮平,只見他臉色平和,竟然絲毫沒有動怒之態,心中不覺甚是奇怪,哪知換了一家酒鋪,店伙竟道:“快聚樓沒有留下的客人,小店也不敢留……”換了三家,竟然都是如此,南宮平劍眉漸漸揚起,跟在他們后面低聲譏笑的閑漢,尤其令他不耐。

但是他仍然沒有發作,直到轉過這條大街,他們才在一條陋巷中找到一家小店肯接待他們,那年邁蒼蒼的店主人為他們擺上杯筷,口中卻也在低聲道:“本來快聚樓不收的客人,我們也不愿留下,可是……唉!客人你年紀輕輕,又帶著家眷……唉!聽說他們家還有一位公子爺,仗義疏財,聲名赫赫,五湖四海,都有朋友,方才你老遇到的,大概就是尤二爺,這位尤二爺就是從那位公子爺辦的招聚英雄館出來的,據說還跟那位公子爺練過幾天武,雖說是個伙計,可是就連他們掌柜的都惹不起……唉!這就叫做宰相家奴七品官呀。”

他嘮叨而輕聲地說完了這么長一篇話,便已將杯筷以及三兩盤花生雞子之類的小菜都擺好了,南宮平仍是神色安洋,毫無表情。

梅吟雪聽了這老人的活,本來還似有些奇怪、詫異,但后來卻忍不住有些奸笑了。

吃了兩口菜,南宮平突地要過紙筆,寫了幾行字,仔細地折了起來,走到門門,交給一個街邊的閑漢,低低說了兩句話,又緩步走回。

梅吟雪望著他嫣然一笑,也不問他是在干什么,竟也是胸有成竹的樣子。

他倆人安詳地吃著東西,過了半晌,門外突地跌跌撞撞地奔進來一個錦衣華服、面容白凈的中年漢子,奔進來便向南宮平當頭一揖,還未說話,門外又一陣風似的奔進一個人來,“噗”地向南宮平拜倒在地,竟然就是那瘦高的店伙“尤二爺”。

南宮平目光一轉,緩緩長身而起,道:“小二爺,你這是做什么?”

倨傲而虛偽的“尤二爺”,此刻已是可憐而可笑地說不出話來,那錦衣漢子亦是滿面惶恐之色,賠著笑道:“想不到……想不到……公子爺大駕,竟到了西北來。”

小店中的老人此刻也驚得呆了,望望南宮平,又望望店外的人群,摸了摸自己蒼白的頭發,實在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要知“南宮世家”,有敵國之富,普天之下,幾乎都有著他們的生意,在“南宮世家”聞名的紅黑兩色標志下討生活的人,不知有幾千幾萬,但卻無幾人認得他們的少主人南宮平!

但此刻南宮平所寫的窄窄一張紙柬,小小一個花押,卻使得這位“尤二爺”及那掌柜的華服漢子充滿了驚懼惶恐之情,面對著他們的少主人,這兩人實在不知該說些什么奉承、求恕的話才好。

梅吟雪輕輕一笑,道:“我們大約可以換個地方吃飯了吧!”

南宮平垂首笑問:“尤二爺,我們抬著棺材可以進去么?”

但是,他的屬下自然不會再讓他們的少主人,來抬棺材的,那華服漢子連連道:“請公子先移駕到店中,等會小的再命人來抬這口棺材。”他心里也不禁奇怪,我們的公子為什么要抬著一口棺材在身邊?但這些話他自然不敢問出來。

南宮平微微一笑,自懷中取出一個柔絲的香囊,隨手拋在桌上,向那惶恐的老人笑道:“這是你的酒菜錢--”又道:“再等兩天,我會安排你去做快聚樓的總管,我相信你會使那里的店伙們對客人仁慈客氣些。”

他根本不容那老人致謝,便與梅吟雪飄然出了這小店。

直到他們的身形轉出陋巷,看熱鬧的人也俱都跟去,這滿心歡喜的老人還愣愣地站在門外,幾乎還以為自己只是做了一場春夢。

他坐在桌邊,打開那絲囊,一陣珠光,立刻騰耀而出,像是初升的陽光,閃耀著他的眼睛,也閃耀了他的心。

這幸福來得太過突然,又像是來得太遲了些,他摸摸自己面上的皺紋,想到自己死去的妻子,心里不知是該高興抑或是該嘆息。

突地--他似乎聽到“喀喇”一聲輕響,于是他轉過頭--

但是他目光方動,體內的血液,卻已都被一陣突來的寒氣給凝結住了。

一聲輕響,絲囊也落到地上,四粒明珠,滾了出來,滾到那口停放在墻角的棺木邊……

棺蓋已掀開來了,一個身穿碧綠道袍,滿身俱是鮮血的高髻道人,緩緩自棺中爬了出來,黃昏已至,燈光昏黃,黯淡的光線,照在他猙獰的面上,老人身軀搖了兩搖,才記起自己還有聲音--他已全然被這太大的驚恐駭呆了,就正如他方才被那太大的幸福駭呆了一樣。只是他一聲驚呼,還未出口,那浴血的高髻道人,已和身撲了過來,十指如鉤,一齊扼住了老人的脖子。

一陣輕微的掙扎與呻吟,一切終歸寂然,高髻道人惶恐地四顧一眼--陋巷中沒有人,因為人們都去瞻仰南宮公子的風采去了。

他慶幸地嘆息一聲,匆匆下了樓,換了一套這老人的衣裳,然后掙扎著,閃爍著,蹣跚地從小店的后門溜了出去,只留下那辛苦一生的老人,無助地倒臥在四粒明亮的珍珠旁……

“南宮世家”的公子到了臨潼!

這消息像旋風似地震驚了臨潼--臨潼的深戶大院、臨潼的小戶人家、臨潼的正經店家,甚至臨潼的花街柳巷。

有的人羨慕他的身世,有的人嫉妒,有的人仰慕他的聲名,也有的妒忌,愛俏的姐兒想看一看他的風采,愛鈔的姐兒卻在貪婪地思念著他囊中的財富。

快聚樓中,滿是等候謁見南宮公子的人,各式各樣的名帖,堆滿了他面前的桌子,他開始有些后悔,后悔自己如此張揚。

到了臨潼城的人,誰都會立刻想到“春寒賜浴華清池,溫泉水滑洗凝脂。”這兩句有名的詩句,因為那有名的華清池,便在臨潼縣里。

浴罷溫泉,小作梳妝的梅吟雪,也像旋風似地震驚了臨潼。

人們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今生會見著這天仙般的美人。

接風筵盛開,五音弦齊撥,臨漳縣,竟起了一道七色的彩光,沒有榮幸參與接風筵的人們,惆悵地擁在快聚樓外,他們只能偶然在窗口見到南宮平那俊朗的人影,但這卻已足夠使他們回家炫耀妻女了。

瑟歌喧笑中,快聚樓上,突地悄悄走下一個英俊的少年,他衣衫整潔而不華麗,只是合身得很,他神態軒昂而不倨傲,只是大方得很。

他悄悄下了樓,悄悄拉了個店伙,輕輕道:“今夜有沒有一個虬須滿面的威猛大漢,和另外三個少年男女到臨潼來?”伙計恭敬地搖頭,他沉聲道:“去打聽。”伙計恭敬地點頭,他又問道:“那口棺材可曾安排好了,那小店中的老人可曾請到店里來?”

伙汁面色變了,此時此刻,又有誰會想到那陋巷中小店里的老人?

少年的面色亦不禁微微一變,人叢中突地發一陣歡呼:“看--那就是南宮公子!”一連串驚訝贊嘆聲立刻隨之響起,但南宮平卻已悄悄自店后閃了出去!

乘著夜色,他閃避著人群,來到那條陋巷,奇怪,這陋巷的小店門外,怎會也擁擠著這么多人,難道這臨潼城中,除了一些錦上添花的人外,還有一些雪中送炭的人么?

他心中奇怪,微一遲疑,終于忍不住大步走了過去,輕輕分開那一堆擁擠著的人群,向里一看--于是他赫然看到了那駭人的景象!

蒙蒙的雨絲,灑遍了西北蒼涼的古道,濕潤了道上褐黃的風砂,雨絲中,突地有一行出殯的行列,自臨潼城走向西安古城外的大墓。

漫長的隊伍,莊嚴華麗的樞車,素白的花朵,將它前后左右都點綴成一座花山,無數挽聯跟在那七隊奏著哀樂的隊伍后,甚至連拖車的騾馬踏著的都是沉重的步子。

是誰死了?為誰出殯?

有的人奇怪。他們便去尋找挽聯上的名字:“屠公仁道千古!”這是個生疏的名字,人們心里更奇怪了。

一個遍體黑衫的少年,瀟灑但卻莊肅地走在行列的前端,有的人知道,他便是“南宮世家”的南宮公子南宮平!

但奇怪的是,他在為誰出殯?

連死鳥都要好生埋葬的南宮平,見到那老人尸身時,心情的沉重與哀痛,是可想而知的,他猜不出這老人的死因。

但卻有一種異樣的感覺,覺得這老人是為了自己而死。

他知道在這老人一生平凡、窮苦,但卻安靜的生活中,極少有波動,有的僅是輕微的漣漪,然而,他卻想不到,僅僅一個波動,便使這老人無辜地喪失了性命,這份歉疚,使得仁厚的南宮平中宵反側,難以成眠。

他只有以死的哀榮,來補償這老人生前的苦痛。

行列蜿蜒地伸展著,終于望見西安古城那雄偉的城郭,但前面的道路上,卻突地起了一陣動亂,南宮平垂首而行,劍眉不禁微微一皺,目光抬處,只見一個白衫白履,亦似為人帶著重孝的漢子,大步奔了過來,僅僅望了南宮平一眼,立刻翻身跪倒在地上,南宮平方自一愕,這白衣漢子已恭聲道:“小的魏承恩,蒙公子庇蔭,現在西安城為公子照料著生意……”

南宮平恍然“哦”!”一聲,沉聲道:“此刻不是敘話之時……”

魏承恩惶聲又道:“小的們昨日知道消息,是以特地到城外來接屠老爺子的靈車,并作路祭,哪知……”

南宮平回首望了望后面的隊伍,和聲道:“辛苦了你,且站起來說話。”腳下不停向前走去,走了幾步,突地瞥見前面的道路邊,一排放著十余張大桌,桌上自然是香燭祭品,但此刻卻已變得一片零亂,甚至連桌子都似被人擊毀了幾張。

他雙眉又自微微一皺,只見那白衣漢子魏承恩仍然苦著臉跟在身邊,便沉聲問道:“這里莫非發生了什么事?”

魏承恩干咳兩聲,垂首道:“小的們昨日得知公子的這件善舉,便星夜趕著來辦迎義路祭的事,哪知不巧得很,西安城竟另外也有人在趕著宋辦一件喪事,而且辦得十分隆重,竟將西安城里香燭禮店的存貨,都幾乎買光了,小的們出了重價,才搜集了一點,但已經是辦得草率的很。”

南宮平道:“多辛苦了你們,有這番心意,已經夠了。”

他神態平和,言語更是和悅,魏承恩似手想不到這名滿天下,家資億廳,幾乎行敵國之富的南宮公子,竟會如此客氣,不禁呆了一呆,方自接口道:“公子爺雖然大量,不怪罪小的,但小的們卻是惶恐得很,惟恐靈車早到,是以昨夜便守候在這里,一直到前一、兩個時辰,道路上突地塵頭大起,小的們以為是靈車到了,哪知……”

南宮平目光一凜,沉聲道:“這等祭靈之事,難道也有人來搗亂嗎?”

魏承恩長嘆一聲,道:“風沙之中疾馳而至的,卻是七八匹長程健馬,馬上人一律是黑衫黑履、黑巾包頭,馬鞍邊斜掛著--件長長的黑布包袱,卻在轡頭上插著一面小小的紅旗,一個個粗眉大眼,風塵滿面,神色間卻又顯得十分焦急。”

他口齒靈便,一口氣便將這些騎土的裝束神態,全都形容得活靈活現。南宮平微微一愣,忖道:“這些騎客,難道是‘紅旗鏢局’司馬中天門下的鏢頭么?”

只聽魏承思義道:“小的一看這些人的行色,就知道他們來路不正,便遠遠避了開去。”

南宮平“哼”了—聲,口中雖未說,心中卻大為不悅,暗暗忖道:“這些人奔波風塵,保護行旅,正正當當地賺錢,來路有何不正!”

“哪知--”魏承恩接著道:“這般人遠遠看到我們,便齊地滾鞍下馬,三腳兩步地奔到這里,推金山倒玉樸般一齊都跪了下來,門中還大喊著:‘老爺子,晚輩們遲了!’有的竟伏在地上,大聲痛哭起來。”

南宮平為之一愕,魏承恩又道:“小的們心里都很奇怪,就去問他,是來奔誰的喪?哪知這般漢子抬頭看了看靈位上的字,就俱都大怒著站了起來,口里也不干不凈地罵著人,那時小的們就說,看錯了靈是你們的事,何苦罵人?這些漢子聽了這話,竟不分青紅皂白,就打了起來,小的們不是對手,有的被打得遍體是傷,已抬回去療傷去了。只看到這般漢子又坐上了馬呼嘯而去,沒有受傷的人,才重新收拾桌子,在這里等候公子……所以……所以這里就變成這種樣子,還望公子恕罪。”

他說話聲中,立在祭臺四側的白衣漢子,已一起跪到地下。

南宮平目光一掃,只見這些人雖未受傷,但神情卻已極是狼狽,面上不動神色,和聲道:“各位請起。”心中暗怒忖道:“這般‘紅旗騎士’,怎地如此蠻橫,自己大意看錯了靈,怎地遷怒到別人頭上,這倒要去問問司馬老鏢頭了。”

草草行過路祭,隊伍又復前行,南宮平心念一轉,突地想到:“那‘紅旗鏢局’創業已久,在武林中頗有善名,‘鐵戟紅旗’司馬中天,更是久著俠聲,他手下的鏢頭門人,必定不會如此無禮,想必是那些伙計們驕狂已慣,先在言語上得罪了別人,我先前心里怎地如此莽撞,未曾將事情查問洋細,便想責人,以后怎能在江湖中交友,怎能在武林中立足?”

一念至此,他身上竟似出了一身冷汗。

他生性公正,遇事持平,未曾責人之前,先求責己,待人處世,既未以自己鼎盛的家世為榮,更未以自己顯赫的師門為傲,若是自己理屈,他甚至不惜同販天走卒屈膝求恕,此刻一想到自己險些要變成個仗勢凌人之徒,心中更是惶恐。

西安城更近,他心中不禁又轉念忖道:“紅旗騎士,匆匆趕來奔喪,卻不知西北道上又有哪一位武林前輩仙去……唉!近年來武林中老成凋零,江湖中難免又要生出變亂……”

于是他心頭又變得十分沉重,感慨叢生,唏噓不已!

突地又聽得一聲呼喝,接著,無數聲呼喝一齊響起,匯集成一道比霹靂還要震耳的聲音,震撼著人心!

驚疑交集中,南宮平不覺加快了腳步,只見前面的道路上,迷蒙的風沙中,依稀現出了幾條人影,霎眼之間,便變得十分清晰,顯見是雙方腳程都快,南宮平身形微微一頓,對面的人影已一排散開,并肩擋住了他的去路。

當頭一人,玄衫烏履,面容卻蒼白得出奇,一雙眼睛,炯炯生光,筆直地望著南宮平,冷冷道:“兄臺暫請止步!”

漫長的行列,一齊停頓了下來,只有那凄涼的樂聲,仍未停止吹奏。

南宮平目光一掃,抱拳道:“有何見教?”

玄衫人銳利的眼神,掠過南宮平的肩頭,望了望他身后一副挽聯上的字跡,面上笑容突斂,沉聲道:“兄臺想必就是這里的主事之人了?”

南宮平道:“不敢!”

玄衫人道:“在下但有一事相求……”

南宮平道:“請教!”

玄衫人道:“兄臺所領的靈車,不知可否繞道西城行走?”

南宮平微一沉吟,道:“東門不是就在前面么?”

玄衫人道:“不錯,東門就在前面。”他嘴角又掠過一絲微帶倨傲與輕蔑的笑容,接口道:“但東門此刻正有許多江湖朋友,在為一位武林前輩行大祭之禮,兄臺若不改道,恐有不便。”

“不便--?”南宮平劍眉微剔,道:“在下等若是改道,亦有不便之處,陽關大道人人可走,兄臺請恕在下不能從命。”

玄衫人目光一轉,上下看了南宮平一眼,面色微微一沉,道:“兄臺不改道,在下雖然無妨,但那些江湖朋友,性情卻魯莽得很……”

他語聲微微一頓,不等南宮平開口,兩眼望天,悠悠說道:“兄臺但清一想,若不是驚天動地的人物死了,那般江湖朋友怎肯在此大祭?既是在為一位驚天動地的英雄人物大祭,那般江湖朋友,又怎肯讓別人靈車撞散他們的祭禮?兄臺若是普通行旅,還倒無妨,只是這靈車么……嗯嗯,還是改道的好。”

南宮平凝目望去,只見此人面容蒼白,神態沉穩,年紀雖不大,氣度間卻另有一種懾人的威嚴,一眼之下,便知不是平凡人物,方待善言相詢,前面若真是個英雄人物的祭禮,自己便是繞路避過,亦是尊敬武林前輩之禮。

哪知他話未出口,玄衫人又已冷冷說道:“兄弟惟恐朋友們得罪了兄臺,是以親自趕來相勸……”他似乎是矜持著微頓話聲,他身側抱臂而立的一個遍體黑色勁裝的彪形大漢,立刻接口道:“任大哥這般好意,朋友你休要不識抬舉!”

南宮平眉梢微剔,望也不望這漢子一眼,沉聲道:“武林之中,仁義為先,堂堂的俠義道,難免也要做出恃強凌弱的事么?兄臺所祭的,若真是驚天動地的英雄豪杰,身在九泉之下,只怕也不愿意兄臺們做出此等事吧。”

玄衫人神色微微一變,又仔細端詳了南宮平兩眼,突又微微含笑道:“不錯,兄臺年少英俊,言語中肯得很。”

南宮平道:“那么便請兄臺讓開道路……”

玄衫人微一擺手,道:“兄臺言語雖中肯,但靈車還是要改道的--”他微微一笑,道:“兩人遇于獨木之橋,年幼者該讓長者先走,兩人同過一尺之門,晚輩也該禮讓前輩,兄弟們的所祭之人,無論聲名地位,只怕都要比靈車中的死者高上一籌,那么兄臺改道,又有何妨?”

直到此刻,他神態冷漠倨傲,但語氣仍是平聲靜氣!

南宮平一挺胸膛,沉聲道:“不錯,兄臺言語中肯已極!”

玄衫人方自一笑,但忽然想起對方可能是要用同樣的言語回自己的話,面上不禁又變了顏色!

南宮平只作未見,沉聲又道:“這輛靈車上的死者,名聲地位,或者不如別人,但仁義道德,卻直可驚天地而泣鬼神,只怕也不弱于兄臺們所祭之人……”

玄衫人冷冷道:“真的么?”

南宮平自管接道:“何況,若然論起武林中的聲名地位,就憑這輛靈車上的棺木,也毋庸在任何人面前繞道而行。”

玄衫人面色冰冷,凝注著南宮平半晌,突又微微一笑,緩緩道:“兄臺不聽在下良言相勸,在下只得不管此事了!”袍袖一拂,轉身而行。

南宮平卻也想不到他說走就走,走得如此突然,不覺呆了一呆,哪知那彪形大漢突地暴喝一聲:“任大哥不屑來管,我‘撐著天’薛保義卻要管上一管,朋友,你還是改道吧!”

話聲未了,突地伸手一掌,推向南宮平肩頭,南宮平面色一變,輕輕閃過了這一掌,沉聲喝道:“我與你無冤無仇,也不想傷你害你,還是讓開的好。”他實在不愿傷人,說的實在是自己心里發出的話。

哪知彪形大漢“撐著天”卻哈哈一聲狂笑,喝道:“小朋友,你若是乖乖地改道而走,你薛叔叔可也不愿傷你呢!”

南宮平變色道:“你說的什么?”

薛保義怪笑著道:“這個!”呼地又是一掌,劈向南宮平肩頭,一面又喝道:“看你也是個會家子,你薛叔叔才肯陪你過過手。”他這句話還沒有說完,突的語聲平和,氣焰卻已弱了下去,因為南宮平避開他這一掌時的身法,幾乎是靈巧得不可思議。

薛保義掌勢微微一頓,大喝一聲:“居然是個好家伙!”突又拍出兩掌,他看來雖然呆笨,但掌勢竟也十分靈巧,左掌橫切,右掌直劈,一招兩式,竟同時發出。

南宮平身后的行列,已起了騷動,不斷的樂聲,也變得若斷若續起來。

但南宮平神情卻穩如山岳,身軀微微一偏,左掌突地閃電般穿出,叼住了這大漢的右腕,本自并排擋在路上的漢子見到這種身手,驚怒之下,竟一齊展動身形,撲了過來。

南宮平左手輕輕一帶,薛保義便大喊著撲到地上,但在這剎那間,一陣連續的叱咤聲中,已有十數道拳風,向南宮平擊來。

薛保義左肘一撐,接連兩個翻身,腰身一挺,自地上躍起,呆了半晌,似乎還在奇怪自己是如何跌倒的,只見人影閃動,卻又有兩人倒在地上,他雖然久走江湖,見識頗廣,卻再也不敢相信,如此一個少年,竟有這般驚人的身手。

南宮平身形閃動,守而不攻,即攻出手,也不愿傷及這些漢子,他此刻才知道那玄衫人“任大哥”口中所說的“不管,”其實無非是在叫這些漢子出手,不禁對這“任大哥”的來歷身份,大感驚奇。

突聽薛保義歡呼一聲:“好了好了--”

南宮平目光一掃,只見那“任大哥”又與兩個黑衫老者漫步走回,步履雖仍十分安詳,但目光中卻有了驚詫之色,南宮平心念一動,突地輕輕一躍,橫飛而起,飄然落到這玄衫人面前,低聲叱道:“以強凌弱,以眾凌寡,難道武林中就沒有公道了么?”

玄衫人神情凝然,不言不語,他年紀雖然較他身旁的兩個黑衫老者小些,但氣度卻似居長,他不說話,這兩個黑衫老者便也不聲不響,南宮平雙足微分,卓然而立,身后的勁裝大漢,反身向他撲來,但玄衫人微一擺手,這十數條大漢便齊地頓住身形,再無一人有絲毫動彈。

風沙沉重,只見這兩個黑衫老者俱是身軀瘦弱,須發蒼白,但日中仍閃閃有光,身軀更挺直得有如架上的標槍,顯見俱是未老的英雄,成名的豪杰,南宮平目光一轉,玄衫人卻已微微笑道:“兄臺身手不弱,原來亦是我輩中人!”

南宮平冷冷道:“不敢--”

玄衫人含笑截口,道:“既是武林中人,事情便好辦了。”他含笑指向左邊一位身材較高的黑衣老者道:“這位便是‘岷山二友’中,昔年人稱‘鐵掌金劍獨行客’的長孫單,長孫大先生。”

黑衫老者身形筆立,動也不動,玄衫人又指向右面一人道:“這位自然便是‘驚魂雙劍迫風客’長孫空,長孫二先生了。”

南宮平抱拳道:“久仰盛名--”心中卻大為奇怪:“這兩個出名的孤僻劍客,怎地會來到此間?這玄衫人又將他兩人名姓提出作什么?”

只聽玄衫人微微一笑,又道:“兄弟我雖是無名之輩,但能令這兩位不遠千里,趕到致祭的,當今江湖中又有幾人?兄臺難道還猜不出來?”

此刻一輛簾幕深垂的白馬小車,已越過行列緩緩來到南宮平身后一丈處,但南宮平卻仍未覺,自管尋思道:“此人是誰?竟能勞動了‘岷山二友”!”不禁苦笑一聲,道:“在下愚昧淺見,實是猜它不出,但請兄臺相告!”

玄衫人面容一整,神情突地變得十分莊肅,長嘆道:“此人一死,江湖中如喪考妣,武林中如失干城,此人便是名傾九州,技壓天下,以一柄‘葉上秋露’,稱霸武林數十年的‘不死神龍’龍老爺子……唉!閣下既屬武林同道,為了這位俠義無雙的龍老前輩的英魂改道而行,想必也是應當的吧!”

他言猶未了,南宮平已是愕在當地,半晌說不出話來。

玄衫人抬眼一望他如癡如醉的面色,心中亦不覺大奇,詫聲道:“難道兄臺亦與這位龍老前輩……”

南宮平突地向他深深一揖,身形一閃,閃電般向那古城的城郭下奔去。

“岷山二友”面色一變,“刷”地轉身,玄衫人卻微微擺手笑道:“不必追趕,這少年的師門,想必定是與‘不死神龍’有關,他此刻前去,是無惡意,只是趕去致祭去了。”

他目光亦凝注著南宮平遠去的身影,輕嘆一聲,道:“這少年人中之龍,你們要好好留意他,但愿他亦能與我結交,否則--”語聲一頓,他目光中突地流露出一種劍刃般的青光寒意。

南宮平飛身急掠,三個起落,只見那古城沉重的陰影下,正無聲地肅立著無數個黑衣漢子,人人手中,俱都捧著一束長香,繚繞的香云,裊娜四散,宛如山巔的濃霧,氤氳在古城堞上。

當前一排巨桌,燃著千百只巨燭,風中燭火,飄搖不定,大多已被風吹熄,更使這景象顯得凄涼!

一個高大威猛的老者,卓立在人群中央,面色凝重,目光悲戚,根本沒有注意到南宮平飛來的人影,他似乎已無聲地沉默了許久,此刻突地揮臂大喝道:“不死神龍一生英雄,我們卻不可效小兒女態使他英靈不快,兄弟們,再為‘不死神龍’吶喊一聲!”

話聲方了,立刻又響起一聲南宮平方才在路上聽到那種霹靂般的呼喊,南宮平只覺心頭一陣激蕩,亦不知是悲是喜,只聽四壁回聲,他突也長嘯一聲,掠到一排巨桌前。

高大威猛的老者驀地一驚,暴喝道:“哪里來的畜牲,敢到這里來擾亂靈臺,拿下!”他語聲威猛沉重,神態間競似有幾分與‘不死神龍’相似,喝聲一了,兩旁立刻奔躍來十數條大漢,撲向南宮平。

南宮平振臂大喝一聲:“且慢!”

他聲如驚風,直震得兩旁飛掠而來的漢子,身形為之一頓。

威猛老人怒喝道:“等什么,還不--”

南宮平目光閃電般一掃,只見數千道目光,俱在對自己怒目而視,心中不禁微微吃驚,不知道自己怎樣才能在剎那之間,將此事解釋。

哪知他微一猶疑,十數條人影已齊地掠來,匯集的掌風,有如一座大山,向他當頭壓了下來,這些人武功無一不是高手,南宮平竟無法開口說話,只得閃動身形,避開這勢若雷霆的一擊。

威猛老人雙手扶案,須發皆張,神情之間,顯已極怒,厲喝道:“留下活口,我得問問他……”喝聲未了,突有兩條大漢閃到他身側,低低說了兩句話,他怒容竟驀地一消。

凝日望去,只見南宮平身若游龍,矢矯閃變,他雖末出手還擊,但這十數條大漢,也無法沾著他一片衣衫。

威猛老人目光一轉,又有不少武林豪士身形躍動,要來擒拿前來這里撒野的“無理少年”。

南宮平劍眉微軒,雙臂一掄,呼地一道勁風,逼開了四面來攻的漢子,大喝道:“各位且慢--”,但此刻情況,怎容他解釋?哪知威猛老人卻突暴喝一聲:“一齊住手!”

這一聲大喝聲勢驚人,回音響過,四下寂絕,南宮平四下的掌力雖撤,但那干百道目光,仍是有如利刃般指向他。

他心頭又是一陣激蕩,感動地為他師傅在武林中的成就嘆息。

然后,他回轉身,面對著那威猛的老者,緩緩恭身一揖。

威猛老人目光閃動,突地沉聲道:“你可是‘神龍’門下的五弟子南宮平么?”

他中氣沉足,一個字一個字地響徹四野,四下群豪,俱都一愕,“這少年竟是神龍門下?”要知南宮平自入師門后,便未在江湖間走動,武林群豪,自然俱都不認得他,此刻雖已有人知道他便是“南宮世家”的繼承之人,但卻無人知道他也竟是“不死神龍”的衣缽弟子。

南宮平心頭亦覺奇怪,不知道這老人怎會突然認得了自己,但仍恭身道:“晚輩正是南宮平!”

威猛老人濃眉一揚,厲聲道:“你既是‘神龍’門下,難道你不知道我等是在為令師致祭?怎地還會在此地如此張狂,還不快去換過孝服,向令師在天的英魂懺悔。”

南宮平面色莊重,又自恭身一禮,朗聲道:“各位前輩對家師如此,晚輩實是五內銘感,但是--”

他目光四掃一下,挺胸道:“家師實在并未死去--”

話聲未落,四下已立刻響起一片驚呼詫異之聲,威猛老人再次一拍桌子,目中發出厲電般的光芒,一字一字地說道:“神--龍--未--死--?”突地轉過身去,大喝道:“李勝、王本廣,過來!”

南宮平抬目望處,只見這威猛老人身后,畏縮地走出兩個人來,烏巾黑衫,身軀彪壯,竟是“止郊山莊”門下的抬棺大漢!

原來自從南宮平追蹤那高髻道人而去,龍飛、石沉、郭玉霞、古倚虹,再上山巔,去尋師蹤后,這兩個大漢等了許久,便覓路下山。

他兩人走的是下山正道,哪知他兩人還未落到山腳,便已見到在山腳下竟已擁立著一群武林豪士,有的在低聲言笑,有的在皺眉企望,也有的在神情急躁,不斷地負手踱著方步。

這些武林豪士俱都是聽得“不死神龍”在華山比劍之約后,不遠千里跟蹤而來,此刻正在等待著“神龍”與“丹鳳”比劍的消息,只因他們深知“不死神龍”的脾氣,是以沒有人敢妄自上山。

于是這兩個抬棺大漢所帶下的消息,便使得這些武林豪士大為震驚!

“丹鳳”已死,“不死神龍”也被“丹鳳”門下的詭汁所傷!并且留下了遺言!此刻“神龍”門下,已各自散去了

這既不確實,又嫌夸張的消息,卻立刻像野火燃燒著野草一般,在華山四周縣城的武林豪士口中燃燒起來。

一個時辰之內,快馬飛馳,在各縣城之間往來不絕。

坐鎮西安的西北大豪,在武林中素有“西北神龍”之稱的“飛環”韋七,韋七太爺,雖然被江湖中人半帶譏嘲地稱為“偽龍”,但卻絲毫不以為忤,反而對”不死神龍”有著更深的敬佩,聽得這不幸而不確的消息后,便立刻召集武林群豪,來舉行這次“古城大祭”。

聽到消息,能夠趕到的武林中人,俱都飛騎趕來了。

更令這大祭生色的,是“玉門關”外,聲名顯赫,但行蹤卻極飄忽的神奇人物,“萬墜流香”任風萍,也隨著“崆峒”劍客“岷山二友”匆匆趕來!

此刻,這神態氣度,均有幾分酷似“不死神龍”的西北神龍,“偽龍”韋七,滿面怒容,喚來了那兩個抬棺大漢--李勝、王本廣。

南宮平目光動處,心中亦自恍然:“難怪他得知了師傅的死訊,難怪他忽然知道了我的姓名……”

只聽“飛環偽龍”韋七厲喝一聲,道:“不死神龍的死訊,可是你們說出的么?”

李勝、王本廣一齊垂首稱是!

韋L濃眉一揚,道:“但你家五公子,怎地又說神龍未死?”

李勝、王本廣,對望一眼,誰也不敢說出話來。

韋七道:“你們是否當真看見了‘神龍’已死!”

李勝、王本廣頭垂得更低,只聽李勝悚栗著訥訥道:“小人……小人沒……確……”

韋七目光一凜,大怒道:“好大膽的奴才,既未眼見,便胡亂說活,教老夫弄出這大大的笑話。”

他盛怒之下,右掌一揚,競將面前靈案上的香燭,震得四散飛落!

李勝,王本廣垂手低頭,面上已無人色。

南宮平朗聲道:“老前輩暫且息怒,這也怪不得他們……”

韋七怒道:“不怪他們,難道怪我么,不死神龍若是來了,豈非以為我這條偽龍咒他快死!”

這老人雖然須發半白,卻仍然性如烈火,南宮平暗嘆一聲:“原來此人便是‘飛環’韋七……”仔細瞧不他幾眼,只覺他神態之間,雖有幾分與師傅相似,但卻少了師傅那種熙和之意。

他心念數轉,對這老人卻仍是非常恭敬,因為他雖然比不得師傅,卻已無愧為武林的前輩英雄,身軀一挺。朗聲道:“此事說來話長,晚輩心中卻非但沒有覺得老前輩此事不當,反而覺得老前輩行事之可佩。”

目光四掃一眼:“我相信各位英雄朋友,武林前輩,心里定也與晚輩有所同感!”

“飛環”韋七一捋長須,望了望南宮平,又望了望那兩個抬棺大漢,揮手道:“走、走、走……”

這兩人躬身一禮,抱頭走了。南宮平暗中一笑,只聽身后突地響起一陣朗笑,道:“兄臺原來竟是‘神龍’門下,兄弟我初入玉門,便能見到如此少年英雄?確實可喜,‘不死神龍’英雄蓋世,死訊只是誤傳,讓兄弟我仍有機會瞻仰前輩風采,更是可喜……”

南宮平轉頭望去,心頭突地一驚,只見那玄衫人自懷中取出一柄描金折扇,輕搖而來,與他并肩而立的,竟不是那“岷山二友”,而是一男一女,男的長身玉立,面目沉靜,女的風姿絕世,秋波流轉,赫然竟是自己的大嫂郭玉霞,以及自己的三師兄--石沉!

那玄衫人輕搖折扇,朗笑著又道:“更令我任風萍歡喜的是,兄弟我竟在無意中又遇著了兩位‘神龍’門下的高弟……喏喏喏,各位可認得,這兩位是誰么?哈哈,想必各位是知道的!”

郭玉霞、石沉一現行蹤,四下群豪便義呵句起了一陣騷動。

只聽一人悄悄道:“人道‘鐵漢夫人’貌美如花,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目光便也離不開郭玉霞身上。

“飛環”韋七目光一轉,哈哈笑道:“好好,想不到任大俠又帶來了兩位神龍子弟--”微一抱舉道:“兩位想必就是近年來武林盛傳,聯袂上黃山,雙劍誅群丑的‘止郊雙劍’了!”

石沉面色微變,垂下頭去,郭玉霞輕輕一笑道:“晚輩……”

南宮平卻已一步掠來,截門道:“這位是晚輩大嫂,這位卻是晚輩的三師兄,也就是‘止郊雙劍’中,人稱‘靜石劍客’的石沉!”

“偽龍”韋七詫異地向他兩人望了幾眼:“大嫂……”他突又捋須大笑起來,道:“這位難道便是‘鐵漢夫人’么?好好,老夫雖然僻處西北,卻也聽過江湖人語:‘百煉鋼化繞指柔,鐵漢子配美婦人!’當真是男的是呂布,女的是貂蟬……”話聲未了,四下已響起一片笑聲。

南宮平亦不禁暗中一笑,忖道:“這老人雖已年近古稀,想不到言語間仍是這般魯莽。”

卻見那任風萍微微一笑,朗聲道:“江湖之中,雖多名實不符之輩,但神龍子弟卻是名下無虛,這位石大俠人稱‘靜石劍客’,當真是人靜如石……”他口中雖在稱贊著石沉,兩道眼神,卻瞬也不瞬盯在南宮平面上,含笑道:“這位兄臺年青英發,深藏不露,既是‘神龍’門下,大名想必更已遠播,不知可否見告?”

南宮平見了石沉、郭玉霞同行而來,卻不見龍飛之面,心里早有了許多話想要詢問,卻聽這任風萍殷勤相詢,此人溫文爾雅,談吐不俗,武功雖未顯露,但必然極有來歷,不覺動了相惜之意,微微一笑道:“小可南宮平,初入師門,怎比得我大嫂、三哥……”

郭玉霞輕輕一笑,道:“我這位五弟初入師門,可比我們都強得多!”

韋七哈哈笑道:“神龍子弟,俱是好漢,你們也毋庸互相謙虛了,我且問你,‘神龍’既未死,此刻在哪里?”

南宮平微一沉吟,方在措詞答復,郭玉霞已幽幽嘆道:“師傅他老人家雖然可能還在人間,只是他老人家的行跡,晚輩們卻不知道!”

韋七雙日一張,面露驚愕,郭玉霞又道:“晚輩們昨夜在荒山中尋找師傅,又擔心五弟的下落!”

韋七濃眉微軒,道:“他難道不曾與你們在一起?”

郭玉霞幽幽一嘆,道:“不曾!”

韋七目光一凜,驚問南宮平,道:“你師傅下落不明,生死未卜,你不去尋找,卻在這里辦別人的喪事……哼哼!這算是什么子弟?”南宮平呆了一呆,雖想解說,但他這一日之前所遇之事,不但錯綜復雜,而且有許多還關系著他師傅的聲名,又豈是一時間解說得清?”

郭玉霞輕輕嘆道:“五弟到底年輕些,又……”悠悠一嘆,戛然不語。

韋七冷“哼”一聲,不再去看南宮平,捋須又道:“那‘鐵漢’龍飛,老夫亦是聞名久了,此刻怎地也不見前來?”

南宮平心懷坦蕩,聽了郭玉霞這般言語,見了韋七這般神態,心中卻又不以為意,暗道:“我正要詢問大哥的行蹤,他先問了也好。”

這其間只有那來白玉門關外的異士“萬里流香”任風萍,冷眼旁觀,心中暗忖:“這‘神龍’門下的弟子之間,莫非有著什么矛盾?”嘴角突地泛起一陣難測的微笑。

只見郭玉霞秋波一轉,似乎欲言又止,韋七皺眉忖道:“那龍飛的去處,難道也有不可告人之處?”沉聲又道:“龍世兄哪里去了?”

郭玉霞輕嘆一聲,道:“我大哥……唉!我大哥陪著我四妹,走在后面,不知怎地還未前來!”又自一嘆,以手掩面,垂下頭去,她言語平常,但神態語氣之間,卻似有許多委屈,又似真的有許多不可告人的隱秘。

南宮平劍眉微皺,心中大是疑詫,只聽“偽龍”韋七道:“他怎地不陪著你,卻去陪別的女子?”

郭玉霞幽然道:“晚……輩不知道!”

韋七濃眉一挑,忽見風沙之中,一輛白簾素車,款款而來,車形甚小,拉車的亦是一匹幼馬,遠看似乎無人駕駛,行近一看,只見那深深垂下的布幔中,竟伸出了一只春蔥般的纖纖玉手,挽著韁繩,車幔雖是純白,但這只手掌,卻更是瑩白如玉。

南宮平目光動處,面色微變,郭玉霞瞧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說道:“這輛車里坐的是誰家妹子,五弟你可認得么?”

言猶未了,只見那素車的白幔往上一掀,一個秀發如云、秋波如水的絕色美人,不勝嬌慵地斜斜倚在車篷邊,如水的秋波四下一轉,然后凝注著南宮平道:“喂,你的話說完了沒有?”

四下本已因著郭玉霞的言語,而紛紛私議著的武林群豪,此刻語聲俱都一頓,數千道目光,一齊轉到了這絕色女子身上,方才他們見了郭玉霞,已認做是天下絕色,哪知這女子更比郭玉霞美上幾分,郭玉霞之美,猶可以言語形容,這女子卻美得超塵絕俗,仿佛是降謫人寰的天上仙子。

此時此刻,梅吟雪此地現身,南宮平雖然心懷坦蕩,卻也說不出話來。

郭玉霞道:“我只當五弟到哪里去了,原來……”輕輕一笑,轉口道:“這位妹子好美,五弟,你真有辦法,短短一日之內,就結交了這一位美人兒,又對你這般親熱!”

“偽龍”韋七冷“哼”一聲,沉聲道:“任大俠,石世兄,老夫下處便在西安城里,大雁塔邊,稍候千請前來一敘!”轉身過去,望也不望南宮平一眼,抱拳向四千的武林群豪朗聲道:“各位遠來辛苦,且隨老夫一齊入城,喝幾杯淡酒。”袍袖一拂分開人叢,踏著大步去了。

群豪一陣哄亂,拋—下了滿地香火,紛紛四散,南宮平心頭一陣堵塞,他心高氣傲,怎受得了這種冤屈、屈辱,卻是苦于無法解釋。

郭玉霞一面向韋七襝衽為禮,面上卻不禁泛起了得意的笑容,直到韋七去遠,她緩緩轉身,走到車前,含笑道:“這位妹子,尊姓大名,你要找我們五弟,有什么事么?”

梅吟雪動也不動,仍然斜斜地倚在車上,秋水般的目光,淡淡地望著她,春蔥般的玉手,輕輕地撥弄韁繩,像是根本沒有聽到她的話。

南宮平暗嘆一聲,走過去道:“這位便是我的大嫂,這位梅姑娘,是……是……”他怎能將梅吟雪的來歷說出。

“梅姑娘,”郭玉霞神色不變,微笑著道:“我們五弟能認得你,我做大嫂的也高興得很。”

梅吟雪冷冷一笑,斜瞟著她道:“老頭子拂袖走了,只怕你心里更高興吧?”

郭玉霞呆了一呆,面色突變。

南宮平心懷仁厚,對他的大嫂,始終存著尊重之心,但他卻也深知梅吟雪的脾氣,此刻他站在當地,當真是左右為難,只得亂以他語,陪笑道:“大嫂,大哥到底到哪里去了?”

郭玉霞目光瞪著梅吟雪,突地轉過身來,道:“你去問你的四妹!”

南宮平心頭一震,暗道:“這是什么意思?”回頭一望,只見石沉木然站在那里,對四周的一切,都像是不聞不問,任風萍負手而立,面含微笑,四下的武林群豪,雖也大多散去,但卻還有許多人,立在遠處,遙遙觀望,又有一些黑衣大漢,忙亂地收拾著祭臺,目光也不時瞟向這里。

他緩緩垂下眼簾,突地瞥見兩條人影,閃電般掠來,戛然停在車前,竟是那成名河西道上的崆峒劍客“岷山二友”!

此刻這兄弟二人的四道眼神,仿佛刀劍遇著磁鐵似的,凝看梅吟雪,良久良久,長孫空喃喃道:“十年一別,想不到今日又在此地見著這張面目。”目光之中,滿含怨毒之意。

長孫空卻沉聲道:“姑娘可是姓梅?”

南宮平心頭一凜:“難道他們已認出了她!”卻見梅吟雪神情悠然,點了點頭。

“驚魂雙劍追風客”長孫空面色一寒,突地顫抖著伸出手指,道:“梅吟雪,你……你……”右手一反,霍然白腰邊抽出一柄拇指般粗細,閃閃生光的軟劍!大聲道:“你下來!”

長孫單亦是面容慘變,郭玉霞心頭一驚,回首望向南宮平道:“她竟是冷血妃子?”語聲中亦有驚悚之意。

南宮平心中惶然,抬眼一望,卻見梅吟雪仍是悠然含笑,悠然玩弄著韁繩,悠然笑道:“誰是梅吟雪,梅吟雪是誰?”

長孫兄弟對望一眼,面上漸漸出現了疑惑之色,長孫空掌中的長劍,也緩緩垂了下去,他兄弟兩人,十年以前,曾受過那“冷血妃子”梅吟雪的侮弄,至今猶是恨在心中,但十年來的歲月消磨,他們對梅吟雪的面貌,自也漸漸模糊,此刻見她如此一問,這兩人倒答不出話來。

“萬里流香”任風萍目光一轉,微微笑道:“孔雀妃子成名已久,這位姑娘最多不過雙十年華,長孫兄,你們只怕是認錯了吧!”

長孫空雙眉深皺,訥訥道:“我雖也知道梅吟雪已死在神龍劍下,但……此人既是姓梅,面貌又這般相似……”長孫單目光又復轉向梅吟雪,沉聲道:“你可是梅吟雪之親人,與梅吟雪是何關系?”

梅吟雪微微一笑,悠悠問道:“姓梅的人,難道都該與她有關系么?”

“萬里流香”任風萍仰天一笑,大步走來,分開長孫兄弟兩人,笑道:“世間同姓的人本多,相似之人亦不少,長孫兄,你錯認孔子為陽貨,定說東施是西施,還不快向這位梅姑娘賠禮。”

他口中雖然如此說法,暗中卻將長孫兄弟推到一邊,因為他深知長孫兄弟成名已久,再也不會向一個無名少女賠禮的。

梅吟雪哂然一笑,冷冷道:“這兩位大英雄,大劍客,怎會向我一個無名之輩賠禮?你還是暗中將他們推開好了。”

任風萍突地一呆,他雖然遇事鎮靜,此刻面上卻也不禁變了顏色,尷尬地強笑兩聲,卻見梅吟雪素手一揚,那純白的布幔,便又落了下來。

郭玉霞凝注著這深重的布幔,暗暗忖道:“這女子好靈巧的心機,好犀利的口舌!”

她自負顏色,更自負于心智、口才,但此刻見到了這冷漠而絕艷的女子,心中卻若有所失,心念數轉,突地抬頭問道:“五弟,此間事了你可是要回到‘止郊山莊’去?”

南宮平道:“小弟辦完了喪事,自然要……”他突然想起自己三月之后,還要與那葉曼青姑娘會于華山之麓,為師傅完成“三件未了的心愿,”又想到自己還要時刻不離地“保護”車中的梅吟雪,語聲不覺沉吟起來。

卻聽郭玉霞道:“大哥未來,你最好與我同行,不然我和三弟單獨在一起,我們心中雖然坦蕩,但被江湖中人見了,卻難免生出嫌話。”她幽幽一嘆,又道:“三弟,你說是么?”

石沉抬起頭來,茫然道:“是的。”又茫然垂下頭去。

南宮平見了他這般神色,心中不禁一動,但自家亦是心情紊亂,也末仔細思索,只是吶吶道:“但小弟三月后……”

車幔中突地傳出一陣冰冷的語聲道:“喂,你快些辦完那老人的喪事,我要到江南去。”

郭玉霞冷冷道:“你要到江南去,但請自便……”

南宮平訥訥道:“只怕……只怕我也要到江南去。”

郭玉霞面色一變,沉聲道:“你說什么?難道大哥不在這里,我就不是你的大嫂了么?”

她對于梅吟雪的容貌才能,既是妒忌,又是害怕,實在不愿意這樣一個女子,跟隨在南宮平身邊,因為那樣將會影響到她的計劃,甚至會窺破她的隱私,是以她不惜拉著南宮平,留他和自己一起。

南宮平思潮紊亂,左右為難,訥訥道:“大嫂的話,小弟自然要遵命,但……”

忽見一個黑衣漢子奔來,道:“公子,靈車是否直奔大墓?”

南宮平乘機下階,道:“自然是直奔大墓。”躬身道:“小弟先去照料喪事,稍后再與大嫂商量。”繼又微一抱拳,道:“任大俠,小弟先走一步了。”匆匆隨著黑衣漢子走了。

任風萍手搖折扇,面含微笑,朗聲道:“兄臺只管去忙,小弟日內再來拜訪。”環施一禮,客套幾句,亦自與“岷山二友”走入西安城里,車幔中的素袖輕輕一提,馬車轉向而行。

郭玉霞柳眉一揚,故意幽幽嘆道:“在我做閨女的時候,從來沒有未出門的閨女也跟著一個男子的,難道未過幾年,已世風日下到這種程度了么?”

車幔中響起一陣銀鈴般的笑聲,道:“只要做了人家的太太后,稍為守些婦道就好了,做閨女的時候,倒不要緊。”

郭玉霞怒道:“你說什么?”但車子已遠去,只留下一股煙塵,險些撲到她的臉上。

石沉突地長嘆一聲,道:“大嫂,我……我們還是去尋大哥的好!”

郭玉霞愕了許久。回轉身來,冷笑道:“你難道是在想你的四妹么?”

石沉道:“我……”此時此刻,他無法說話,惟有嘆息。

郭玉霞道:“聽我的話,做個乖孩子,小師姐才喜歡你。”她秋波閃動,凝思著又道:“我們此刻先到那位韋七爺家里,我就不信老五敢不到西安城去。”她望了望四下陸續散去的人群,面上作出了端莊的神色,暗中卻悄悄一握石沉的手腕,輕輕道:“乖孩子,隨我走。”

石沉道:“我……我……”終于還是隨之而去,一陣風吹過,天上突又簌簌落下雨來。

哀樂再起,又漸漸遠去,一行行零亂的車轍蹄痕,卻仍留在潮濕的沙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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